孙秋克:《西洲曲》论笺
摘要:《西洲曲》代表着南朝乐府诗的最高成就,但人们对此诗的认识还可进一步商榷。笔者认为,迄今至少还有两点尚待解决:一是诗的作者、年代颇存疑问,二是未见对全诗贯注一气,较为圆满的分析。《西洲曲》是文人拟作的乐府诗而非民歌,诗的署名权应归还江淹,诗产生的年代应是齐代而不是梁代。本文通过对字词、章句、意象的笺释分析,全面阐发这首诗的内蕴情感,认为这首诗是《诗经》以来我国古典诗词中可望而不可及这一抒情境界的再现,诗的主题是爱被阻隔的幽怨与惆怅。
南朝乐府不同于风诗,有别于汉魏,丽词情曲,炽为新声,有“言情绝唱”之称的《西洲曲》无疑为其冠冕。然而,在南朝乐府中,没有哪一首如此众说纷纭又迷离难测。为论述方便,兹录此诗于下:
忆梅下西洲,摘梅寄江湘。单衫杏子红,双鬓鸡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钾。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笔者认为,在对此诗的研究中,有两点还有待深入探讨:一是这首诗的作者、年代尚须确定,二是应对全诗作贯注一气,较为圆满的解释。
关于《西洲曲》的作者有多种意见:徐陵《玉台新咏》题为江淹,郭茂倩《乐府诗集》题为古辞,沈德潜《古诗源》认为是梁武帝,陈胤倩、王士贞《古诗选》并入晋辞。近代肖涤非先生《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从徐陵说,现今流行于高等院校的各种文学史则据这首诗同时兼有“文人气息”和“民歌手法”,判定它是“经文人加工过的民歌”。我认为《西洲曲》的作者是江淹。这主要有以下三个依据:
第一,从此诗首见于《玉台新咏》这一事实看,应以最先者为据。《玉台新咏》编成于梁简文帝时代,江淹卒于梁武帝天监四年(公元505年),徐陵生于梁武帝天监六年(公元507年)。可知作者与编者,年代相距并不遥远。再说徐陵诗名早成,对江淹这样的前辈诗,必有所闻所证,他定作者为江淹,当比郭茂倩以来的推论可靠。
第二,从江淹的创作和经历,可寻与此诗的关连。江淹虽位至高官,但少孤贫,曾被系狱,曾遭贬谪(见《南史》本传),他经历坎坷而又多情,作过《别赋》《恨赋》,也写过许多“幽丽精工”,“有凄凉日暮之感,不可如何之意”(《艺概》)的诗。《西洲曲》造艺精熟,情调宛曲幽怨,篇幅阔长,与南朝一般民歌大相径庭,与江淹作品的风格则较为一致,这首诗出于江淹是极为自然的。而且,据诗中的风物地理,此诗当产生于荆楚之地,江淹曾随宋建平王镇守过荆州,这也算是一种吻合。
第三,文人仿作民歌,其所从来远矣。屈原写《九歌》开风气之先,东汉文人始拟乐府篇什,建安时文人乐府大盛,“三曹”“七子”皆擅此体,到六朝,新声嬗变,文人拟作乐府简直成了一时风气,沈约、谢朓、徐陵等皆有拟作,梁武帝、简文帝亦不输风流,江淹本善杂拟,又为何不可能写出《西洲曲》呢?至于双关隐语等民歌手法的运用,不唯南朝文人乐府中不乏,就是受汉乐府民歌影响的《古诗十九首》中,受巴蜀民歌影响的刘禹锡《竹枝词》中,又何尝不可以信手拈来?
再说《西洲曲》产生的年代。从《玉台新咏》收诗的断限看,《西洲曲》至迟应出现于
齐代。一般认为,以这首诗圆熟的声律而论,它应产生于梁代。其实不然。齐代已是声律论兴盛,新体诗流行之时,《西洲曲》这样音韵流转自如的诗完全可以出自齐代。《玉台新咏》虽编成于梁,但其所收是梁以前的诗歌。作为当时著名诗人的徐陵,不可能将本朝诗歌混入前代。
由以上分析可见,《西洲曲》是文人拟作的乐府诗而非民歌,诗的署名权应归还江淹,诗产生的年代至迟应是齐代而非梁代。
这首诗笺释最难,皆因其意绪难明,时空转换关目不甚明白,抒情角度、语气亦难确定。因而古今笺释往往纷纭于这些问题,却又零言断语,难以贯通,故使这诗几成千古之谜。笔者认为,确定这首诗的抒情角度和空间、时间意象的指向性,是解释其诗的基点。
《西洲曲》的抒情角是什么?或以为前面作男子口吻,末四句改为女子;或以为以女子口吻为主杂以第三者描写叙述;或以为通篇作女子口吻。第三种说法最为流行。而我认为诗的抒情角是男子。诗大部分是抒情男主人公由“忆”而引起的拟设女子相思情状之辞。此所谓以己之心度人之情。只最末四句,是男子直抒己情。诗中之“君”,亦用来称所思女子。这称呼用于女子并不罕见,如“今夜闻君琵琶语”怕居易《琵琶行》),“君问归期未有期”(李商隐《夜雨寄北》)。
说到时空,这首诗有三个地点值得注意:西洲、江北、乌臼树下。笔者认为,江北是抒情主人公的游寓地,西洲是他和所思女子的幽会话别地;乌臼树下,是这个女子家居所在。从温庭筠同题诗“江洲风色好,遥见武昌楼”看,西洲当在江南;据本诗“忆梅下西洲”,“两桨桥头渡”诗意,女子家当在西洲上游,离西洲不远。那么,抒情主人公所思女子住地和西洲同在江南,与江北一江之隔。据诗意推敲,诗的抒情主人公在江南结识了一个女子,常与她相会于西洲,后因自己要远走江北,故在梅花初放的早春,约她到西洲话别。劳燕分飞,自己在江北,情人在江南,春风一度,又逢梅绽时节,忆及西洲往事,牵动相思情怀,以己之心设想情人——那红衫女子此情何堪?故发为歌咏。
从全诗看,西洲一地至关重要,它在诗中出现三次:前言“忆梅下西洲”,中言“鸿飞满西洲”,末言“吹梦到西洲”。西洲每次出现都暗暗绾合诗意,故诗虽意绪难明,但“西洲”于烟水迷离处透出一星消息。在时间表现上,诗中只有暗示性意象,“梅”暗示春天,“莲”暗示秋天,时间词并不出现。但在中国,春与秋相连,往往表示时间的悠长。因而这两个意象在《西洲曲》中所承载的是相思的绵绵,情人相隔的幽怨与惆怅。
胡国瑞先生认为,这首诗是以“五言四句一解的章法为基础,用钩连的句法把上下章紧连起来,首尾一贯地构成一幅完美的艺术形象”(《魏晋南北朝文学史》)。但我认为,乐府章法本多参差,此诗更是“应心而出,触绪而歌,”故语虽多钩连,意实若断若续,应顺应其情之断续而为之,方不勉强。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开头一个“忆”字,巧妙地点出这是抒情主人公由对往事的回忆而引起的思绪:与情人西洲一别,如今江南该又梅花飘香,自己却远在江北,她会不会也忆起这段恋情,荡桨再下西洲折梅寄来呢?晋人陆凯曾折梅让驿使寄赠友人,并言“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可见梅花开遍江南,也曾有赠梅之举。但抒倩主人公为何特指西洲呢?无疑,西洲之梅对他们有特殊的含义,因而才有此设想之辞。因梅触动思绪,引出下面八句,写抒情主人公对与江南女子恋爱往事的回忆。
“单衫杏子红,双鬓鸡雏色。”先勾画情人美丽的形象:她身着杏红单衫,头发墨黑似小乌鸦的羽毛。这里并未细写这女子的全貌,只是从她头发和衣着的色彩落笔,红与黑映衬,明艳而不媚俗。接着诗意出现大幅度跃动,由写人暗转到对情事发生地点和环境的回忆。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点明女子住处与西洲相距并不远,由此,将回忆自然转向另一境。“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这是江南水滨傍晚特有的景色,清丽而幽静。“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由风上树梢写到树下门前,一个“露”字,进而点出这女子绰约的风姿。显然,这是门外所见。
上面几句,暗示着未曾明言的情事,写的极有可能是二人初遇情景。看来,抒情主人公是在
一个日暮江天,伯劳单飞的时光偶然来到这个江南女子的家门前,为这清幽的景色吸引,看到院中翠钿微露,于是上前叩门,初识情人,往后二人常幽会于西洲。这与“人面桃花”之事的初遇一节大概相同。不然下文何以有“开门郎不至”之语?
因忆及初识,又转而悬想情人别后情状,下文由此生发。从“开门郎不至”到“海水摇空绿”,用相当大的篇幅,虚拟女子相思情状,抒情细腻,情景交融。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上句透出女子等待情郎的心情,她希望情郎象曾有过的那样突然来到门前。风吹乌臼,她认为是情郎叩门,开门一看,不禁失望袭来,故出门采莲以排遣情怀。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空间转移,节令变换,莲叶田田,秋色动人,这江南秋景,为拟写女子的相思情状提供了一个特定环境。“莲”与“梅”一样为江南特有,采莲也会是江南女子所习,故抒情主人公有此设想合情合理。但江南采莲,女孩子们往往三五相邀,十分快乐。如《神弦歌》:
“泛舟采菱叶,过摘芙蓉花。扣檝命童侣,齐声采莲歌”。又如王昌龄《采莲曲》:“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但是这个女子独不同。
“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独自一人,若有所思。弄而不采,这一下意识的动作,表现出满腹难言的心事。莲子本“青”,但为何“如水”?原来,“青”谐“清”之音义,莲叶莲子倒映水中,满池碧绿,与水一色,这是绘景,但又巧隐女子“两心望如一”之愿。其实,采莲弄莲,既是实写,也含隐义,这是双关隐语用法。“莲”谐“怜”,怜者爱也。诗人运用民歌手法,极含蓄而深沉地抒写出女子的相思情怀。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这一句生动地表现了情人相依相恋的深切。《读曲歌》“深莲非骨念”正可为此印证。“莲心”—怜心—爱心,作者再次巧用双关手法,将这女子恋爱和牵挂情郎的热肠,移之莲上,故无情之莲不仅有“心”,这心还“彻底红”。这与李贺诗“忆君清泪若铅水”拟铜人心情,真乃异曲同工。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承接上文,“仰首”与“低头”对应,俯仰之间,又转换了空间。“鸿”是情人间信使的象征。想念情郎而情郎不至,乃望音书。“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西洲鸿飞,仰首可见,但“雁来音信无凭”,思念之情更切,故惆怅之中,登高以求望远,寻觅郎君身影。“望”,还兼有盼望义。“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企盼之苦,由此可见一端。这与温庭筠词“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忆江南》)情景仿佛。“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上喻女子宛曲情心,下现她明丽芳姿和无精打彩的情态。“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无奈之下,卷帘眺望,但见秋空自高,江水空绿。“自”与“空”,冷冷透出秋闺是何等地寂寞。这一大段曲折细腻,拟尽情人心情。替对方设辞如此至深至切,不言己情而己情自现,真有一箭双雕,一石二鸟之妙。
最末四句,将悠长的思绪,从对方拉回,直抒自己情怀。“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这是天下之情人设想之辞的总括,“我亦愁”是直抒胸臆。因此忽发奇想:“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江南江北,一江之隔,唯梦魂可期,你我两情相知,想来此时梦魂萦绕处,皆是西洲。那么,祈望南风将我的相思梦吹到西洲与你相会吧!全诗以“吹梦”作结,又再次点出西洲,与开头遥遥呼应,意境浑成,加之取象不凡,造语新奇,故语已尽而味无穷。
这首诗在抒情上很有特点:意象纷呈,情若断若续,语虽多蝉联,但穷其意绪,却难以落实。陈胤倩这样解释这种情况:“寻其命意之由,盖缘情溢于中,不能自已,随目所接,随境所遇,无地无物……”(《古诗选》)。此论甚确。还应点破一句,此“情”实为忆念之情。“忆”有二义:一是回忆,二是想念。“忆”在诗中出现两次,皆有开拓诗境的作用。开头一个“忆”是回忆,由此引出抒情主人公与江南女子的恋爱往事;当中“忆郎郎不至”的“忆”是想念,由此带出抒情主人公对情人企盼之状的推想。“忆”是这首诗的抒情中心,由这个中心生发开去,全诗摇曳多姿,情味无穷。在这当中,时间的推移,空间的转换,都只是“忆”在牵动,春天的梅花秋天的莲,都是情的载体。
最后,这首诗的抒情主题是什么?是现行各种文学史教材和文选所言,“描写女子别后一年四季的相思”吗?显然不是。《西洲曲》的抒情主题,是爱被阻隔的幽怨与惆怅。从诗意看,这对恋人两地分离,是因为外力的阻隔,并且毫无相会的希望。唯其如此,镂心铭骨的相恋,只能化作吹梦之想。这阻隔的造成,是因为“长路漫浩浩”呢,还是因为“浮云蔽白日”?个中究竟有多少委曲?诗没有交待,也无须交待。如果我们把这首诗放到一个更为广阔的背景上,略加比较就会发现,同样有一水之阻,这诗在情感上有“在水一方”的惆怅(《诗经·蒹葭》),“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深憾(《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是我国古典诗词中可望不可及这一抒情境界的再现。“相见时难别亦难”,凡此种种,化为一个个解不开的结,《西洲曲》,不过是又一个结而已。
因为抒情主题深沉,故《西洲曲》情虽柔绵,但不浮浅,声色极讲究,但风格清新。由此而下,大盛于南朝的宫体艳词,一境别开,延及初唐《春江花月夜》的出现,终于如闻一多言,完成了“宫体诗的自赎”。这个意义,是南朝所有文人拟作都无法比拟的。
(该文发表于昆明师专学报(哲学杜会科学版)199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