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与《人间词话》
王国维(1877——1927),早年治西方哲学,后转治文学,最后以古史研究终其一生。重读他的《人间词话》,可以发现:他剔发出来的关于中国哲学的智慧,对于理解中国哲学的基本特征,以及建构未来的中国哲学,具有不容忽视的学术意义。
《人间词话》关于哲学的中心观念,可一言而蔽之,曰“中观”。何谓“中观”?龙树菩萨著有《中观论》,创立“中观学派”的智顗这样发挥《中观论》的主题:“中道第一义谛者,遮二边故说中道。言遮二者,遮凡夫异见有边。遮二乘所见无名相空边;遮俗谛、真谛之二边;遮世谛、第一义谛之二边;遮如此等二边。名为不二,不二之理,目之为正。”可见,所谓中观,又称中道,就是不执着于空、有二边,但同时又承认空、有各有其合理性的立场。其实,中观不仅是中国大乘佛学的共法,而且也是中国哲学,包括儒家与道家看待世界的一种普遍性的思维方法。正因为如此,中国哲学各派重要经典,如《老子》、《论语》、《庄子》、《周易》等等,都异常强调中观方法的运用。而且,中观既有认识论的意义,更有存在论的意义。对于中国哲学来说,中观本来就是认识论与存在论的统一。
虽然如此,但中国哲学的中观思想,除大乘佛教例外,长期以来却以“蛰伏”的状态存在,并且像“道”一样似乎难以言说。从而,其作为认识论、存在论的深层哲学意蕴尚未完全彰显。是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以诗论的形式,将中观这一中国哲学的核心观念的意义凸现出来,并且对其含义进行了深度挖掘。
王国维认为词贵“观”。他举清初词人纳兰容若的词为例说:“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笔写情”。但观有各种观点,他认为词的创作以“中观”为上。中观是指既出入乎内,又出乎外。他说:“诗人对自然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这里表面上是谈作词手法,其实亦是对于人生处世态度的一种描画,即主张要像庄子那样“达观”与顺世:对于人生一切,采取既在意又不在意的态度。
王国维不仅谈入与出的关系,还谈“隔”与“不隔”。这更是一种典型的中观哲学思维。他说:“问‘隔’与‘不隔’之别,曰:渊明之诗不隔,韦、柳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抛开对“隔”与“不隔”的价值评判不论,这里指出了有两种观物态度:主观介入者为“隔”;超出了主客关系,而采取纯粹的“以物观物”态度者则为不隔。隔与不隔之间虽有辩证的关系,二者相较,王国维是更欣赏以物观物的不隔生活方式与生活态度的。
最能体现王国维式的中观哲学观念的,莫过于他对于“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的辨析。他说:“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对于崇尚自然之美的王国维来说,他自然更推崇“无我之境”。然而,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一样,毕竟也是人的一种在世方式。而且,这两种在世方式之间具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人生的困境与终极忧患,与其说是在有我之境中种种人生的苦恼与选择,不如说是人既处于有我之境之中,却要去追求与实现无我之境的困惑。王国维分析了此种苦恼之成因,于是提出了著名的“三重境界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以中观法眼观之,这里的第一境,乃俗境也;人在俗境中却想超越此俗境去追求理想之真境,故有“望尽天涯路”之叹。第二境乃处于真境中人也;然而,人到了此处却不免有“高处不胜寒”之感,因为它太不食人间烟火了,未免过于寂寞凄凉,所以只能是“为伊消得人憔悴”了。到了第三境,人终于豁然大悟:真正的胜境并非要完全脱离俗谛,原来在俗谛中也能实现真谛,这就是“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以前之所以没有发现俗谛中也能实现真谛,是因为没有真谛照耀之光;如今一旦“灯火阑珊”,我们才发现:原来“那人”早就在我们身边。
由以上观之,通常认为《人间诗话》是王国维关于诗学的著作,这话只说对了一半。王国维其实是以评词的方式,在言说一种人生态度与生活方式,这就是中观的人生哲学。王国维这种中观人生观固然得益于其对于中国传统哲学义理的挖掘,从另一方面看,也与他个人的精神历程有关。早在30岁那年,他就遇到了“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的学术信念“危机”。其实,这与其说是他的学术信念发生了危机,不如说是他处于生存论的精神困境中更为恰当。康德认为,人总是处于有限与无限的冲突与对峙之中。王国维对于人的这种生存状态有着极度的敏感。他在一首词中写道:“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凡尘,可怜身是‘眼’中人!”而他介于文学家与哲学家之间的独特个人精神气质,使他不满足于抽象的概念思考。
《人间词话》原稿作于1906~1908年。1908~1909年,部分内容分三期在《国粹学报》连载。1981年,滕咸惠的《王国维〈人间词话〉新注》由齐鲁书社出版,词话原稿始全部公之于世,计126则;并收“附录”28则,合计共154则。(胡伟希)
来源:公众号《善本古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