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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书肆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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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陵三山街书肆和夫子庙地区,是明清以来在江南乃至全国都相当有影响的图书集散之地,也是数百年间南北方藏书家所喜爱的淘书之地。

       金陵三山书肆街位于今南京市区三山街一带,原系明代中国四大书业中心之一。胡应麟说:“今海内书,凡聚之地有四:燕市也,金陵也,阊阖也,临安也。”而金陵不仅“擅名文献,刻本至多,巨帙类书,咸荟萃焉”,而且其书肆“多在三山街及太学前”(《少室山房笔丛·经籍会通四》)。

       所谓聚书之地,即各地刊本荟萃之地。外埠本地书贾将刊印之书贩至此地,再由该处批发给各个书肆销售,而金陵一带的刻书和批发业务则集中在三山街。三山街初建于明初,已为1932年拓宽后的中华路所覆盖,位于今中华路中段。但居民在习惯上仍将此路与升州路、建康路交接处,称为“三山街”。相传此街因西对明南京城西门“三山门”(今水西门),而以李白名句“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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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京市面上这些包括书贾在内的手艺人行风甚好,“甘与文人为知己,不肯向富贵家乞怜”。据续刊《江宁府志》卷十五所引陈毅(古渔)之《金陵闻见录》中语:“往年金陵市上,有一材一技自负者:或修琴,或补镠,或作竹扇,或鬻古书,或装字画,或刻木石、墨迹……。”下迄清末,此地书肆分布仍很密集,如“世德堂”、“继志斋”等,书业活动颇为活跃。直至清末,废传统科举,兴新式学堂,三山街书肆的线装书刊刻和营销业务才日益萧条,终趋于衰落。但继之而起了南京花牌楼书店街。

       南京夫子庙书肆区,位于秦淮河畔贡院———孔庙(本地居民习称“夫子庙”)附近。夫子庙地区泮宫内外和状元境、贡院西街一带的书肆书坊,不仅是明清两代金陵书业中心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且名播海内,与三山书肆街一起成为士人们所喜踪迹之地。先后开业的知名一时的文林山房、天禄阁、鸿雪山房、瀛州书馆、文渊阁、宏文书店、同文山房等书肆多达30余家,它们经营着诸子百家、四书五经、方志史乘、诗赋词集、历书时艺一类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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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中创业于清初的以刊刻蒙书如《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幼学琼林》、《龙文鞭影》等私塾用书闻名东南的李光明书庄,生意甚隆,后毁于兵火。创办于清同治二年(1863年)的金陵官书局,以刊刻史著、经籍和集部书籍著名,具有本善、刊精、价廉的特点,至光绪初年改称“江南官书局”,于20世纪30年代初停业。据甘熙《白下琐言》卷二记载:“书坊皆在状元境,比屋而居有二十余家,大半皆江右人。虽通行坊本,然琳琅满架,亦殊可观。廿余年来,为浙人开设绸庄,书坊悉变市肆,不过一二存者,可见世之逐末者多矣。”

       夫子庙一带的旧书肆在民国年间多为小本生意,以出售线装旧书为多。科举考试制度终结以后,陆续出现新旧小说的租售活动。

       数百年来,凡是游南京的文化人,一般都会到夫子庙东侧的旧时贡院流连一番。明永乐年间重建的贡院,比现在保留下来的宽大得多。在科举取士的明清两代,这里是江苏、安徽两省读书人前程交关之地。按制,每隔三年为“大比”(指选拔举人的乡试)之年,到此地应试的两省秀才往往多达二万余人。

       由于读书人汇集一时一地,所以这里早就发育成为一个特殊的集市。据记载,该集市与“大比”之年同步,范围从东牌楼沿秦淮河东岸展开,北抵学宫贡院,南达下江考棚。每当“大比”之年,各地商贩争相云集,不啻于举办一次“博览会”。凡是考试所需物品,如书籍、笔墨、纸砚、文玩乃至土特产品、风味餐饮等等,都有摊位出售。集市经营的时间大抵从当年冬春开始。虽然士子们参加考试的时间是从农历八月初九至九月中旬,只有一个月略多一点,但提前来南京的人却很多。所以,南京人特称其为“考市”。

       清初著名的浙江文人吕留良(1629-1683年)就曾经在“大比”之年的四五月间,专程坐船赶此“考市”,把在浙江老家预先印刷好的“时文程墨”等考试用书运到这里发售。他还留下了这样的记载:

       此间北客陆续有到者,要等全场会墨出,方买书。而金陵、姑苏近地买者甚众,气色殊噪也。吾所最快者,得黄俞邰、周雪客两家书甚富,而恨不能尽抄耳!

       所谓“北客”,当指苏北、皖北来应试的秀才们。

       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七月,有一位年轻的秀才夏颂莱(名清贻,笔名公奴,生平事迹不详)应长辈要求,从上海到南京来赶考。由于夏家在上海有一家开明书店,他就同伙计们一起,顺便选择一些他们认为年轻读书人可能感兴趣的图书,到此地边备试边卖书。没想到,此番生意做下来,出乎意料之外的事太多了。回到上海以后,他便写下了一篇长文,这就是颇有文献价值的《金陵卖书记》。这篇文章后来被张静庐(1898-1969年)选入《中国现代出版史料》甲编。

       当时上海受西方文明的影响最直接,所以文化观念较南京等内地要开放。此次开明书店选出供应南京考市的图书是:历史类38种,后销出893部;地理类19种,销出337部;政法类27种,销出533部;经济类6种,销出168部;教育类7种,销出94部;科学类28种,销出427种;报章5种,销出189册;文编类9种,销出282部;科举辅导书5种,销出46部。作者的《金陵卖书记》,就是一篇根据营销实况分析来南京赶考的考生购书心理的市场报告。

       历来图书的销售,同时尚和考试的导向大有关系。此番开明书店南京临时门市部所销图书以历史书为最多。据公奴分析,这有两个原因:一是“史皆事实,故译笔率皆畅达,便于省览”;二是“此次科场,兼问各国政事,故(考生)不得不略求其端绪”。从公奴的文章来看,作者是一位很有头脑的新型读书人。他指出:“盖销书之数,即输入文明之数,至无疑义也”,“试思书果不销,人何由见其书,又何所用?”

       他进而指出当时人们的购书心理:

       内地人购书,第一先择版式,洋装大字,朗若列星,则书之善否不暇问也。其次问价值,版即不良,价在一元内而裒然三四册,则其他亦不问矣。其稍有辨别力者,则视译笔,明白了解,无所留难,则其说之果当与否,亦所不计矣。若夫有用无用,盖视科场为衡。苟科场所不需,则虽佳亦从缓。能越此范围,殆百不及一。

       《金陵卖书记》的下半部分,是谈考生百态的。其中谈及南京有“金陵书社”,系“彼都人士所创以广见闻者也。主其事者,见解颇高,顾披寻阅书之人,寥落乃若晨星。现在藏书未富,动人自难,然渺此种子,将来必鲜巨大之结果”。

       然而,发达的南京状元境书业,却也孕育过一位后来横空出世、歆动江南的大藏书家。那就是卒以嘉业藏书楼名扬一时的刘承干(1882-1963年,浙江吴兴人)。话说1910年4月28日,在清王朝的支持下,两江总督端方暨江苏巡抚陈启泰在南京丁家桥—青石村一带举办了历时半年、声势浩大的“南洋劝业会”,刘承干也闻讯赶来南京参加。但他对人人争趋的工商业品并不发生兴趣,却对状元境书肆情有独钟。据他在《嘉业藏书楼记》中的回忆:“……南洋开劝业会于金陵,瑰货骈集,人争趋之。余独徒步状元境各书肆,遍览群书,兼两载归;越日书贾携书来售者踵至,自是即有志聚书。”

       关于1927年前后的南京书肆业态,我从《中华图书馆协会会报》第2卷第4期上,发现了一份刘纯编撰的《南京书肆调查表》,他按当日书店名称的首字笔画多少为序,将南京书店的名称、店址、经理名称、经营方向、卖书种类、有无营业书目、买书有无折扣、创办时间一一作了调查,并列表公布。

       在《南京书肆调查表》的前言后记中,刘纯先生分别有两段说明文字:

       南京素为文物中枢,书业向称发达,就其性质可分新、旧两种。凡售石印、铅印或西籍、教科等书者,皆属新书业。所谓旧书业者,即专售木版书籍,此种书贾大都贩卖性质。其能全售自刊之书者,在官局方面,仅有江南、淮南、江楚三局,今已归并江南书局矣。商店方面,亦只李光明、汤明林二书铺,近汤明林已改营石印,所有版片大都为李光明吸收。此外自刊善书者,则有一得斋善书局。关于佛学者,则有金陵刻经处、佛经流通所、支那内学院三处。余皆随收随卖,毫无定准。纵有一二书肆印有署名,因系贩卖贩买,故恒有目无书,有书无目,学者欲购何书,势非挨铺搜求,难期必获。然木版旧书,又非在此中觅取不可。今依作者见闻所及,将南京书肆列为一表如左(从略)。

       按右表书肆之中心,旧书业荟萃于状元境,新书业集中于花牌楼。考其历史所在,因清季科试场,邻近状元境,故业旧书者咸以其地邻近贡院,又有“状元”之名,投一班学子之所好,故群众书店均荟萃于此。嗣虽停科,而因历史之关系,至今仍以该境为旧书之窠巢。至新书业,始创于清季光、宣之间,民国以来日渐发达,花牌楼一带本为北城之大市,各种学校大都偏近于北城,业新书者,为营业便利起见,故皆集中于此。

       总之,欲购旧书者,必至状元境;欲买新书者,须赴花牌楼。至善本书籍,无论何种书肆均不易见。另有专作书贩一业者,代人买卖,必须经若辈经手,较易搜求。

       现将刘氏在《南京书肆调查表》中的书店,按其创办历史先后,兼以区域所在,重新分类排比如次。将此项资料与纪庸的《白门买书记》的记载相对照,足以了解20世纪前叶南京书业的盛衰兴废。

       “欲购旧书者,必至状元境。”清末同在状元境的书铺,有清光绪二年创办的时由康祝三经理的“渊海书局”和光绪二十六年创办的“天禄山房”,两家专营四部旧书;同年,由朱俊之经理的“奎照楼”开业,专营木版、石印旧书;光绪三十年创办的“同文书局”,时由钱仁美经理,专营木版、石印旧书。这一带书铺的共同特点是都没有书目,顾客购书也不给折扣优惠。

       宣统元年(1909年)创办于此的由姚永福经理的“文奎阁”,主营旧书,兼售自刊童蒙读本和石印书籍;同年创办的“昌明书局”,由沈泽山担任经理,主销旧书、石印书;宣统二年创办的由朱甸清经理的“萃文书局”,主营四部旧书,该书局与上述数家书店不同,它备有营销书目,常年以六折优惠淘书客。

       民国元年(1912年)设在状元境的书店,还有冯培基经营的“文海山房”,主要经销木版、石印旧书;同年设址于此的“学海书局”,则由杨开鹏任经理,经销木版、石印旧书;1919年创设的傅氏“华荫堂”,营销石印旧书等;1922年创办的葛氏“集古书局”,主销木版、石印旧书。以上书店既无营销书目,也无折扣。

       1925年设址于此的由王仁权经理的“保文堂”,主要经销四部旧书,有书目,照价九折优惠顾客;同年开设于此地的“聚雅书局”,则由刘少卿任经理,经销碑帖杂书等;次年开业的以洋版石印旧书为营销对象的“聚珍书局”,则既无书目,也不设折扣。此外,还有一家附设在渊海书局内的“一得斋”,亦设址于状元境,时任经理为康祝三,主要经营劝世善书,备有书目,但顾客购书没有折扣优惠。

       位于贡院街的“江南官书局”(清咸丰五年设立的“淮南官书局”、光绪二十五年同地设立的“江楚编译官书局”,时已均并入此),时任经理为李士涛,主要经销自刊自印旧书,编有书目,但无折扣。1917年创办于贡院西街的“文苑阁”,由王晟之担任经理,经销木版、石印旧书;同年创办于此的“萃古山房”,由刘雨亭担任经理,经销四部旧书。这两家书店均无书目,亦无折扣。

       “欲买新书者,须赴花牌楼。”所谓“花牌楼”,大抵是指今日太平南路以杨公井为中心的南北地段。作为新崛起的书店街,一度鳞次栉比,衡宇相望。不仅私家书铺前仆后继,集中于此,而且国内各大出版单位也在此竞设门市部或分店,挂牌经营。

       清光绪二十年(1894年)由王成章经理的“商务印书馆(南京分馆)”创办于此,专营自刊中、西文书籍,有书目,有统一折扣;同年,设址于此的有唐德元经理的“国学书社”,专营木版、石印旧书。宣统元年开设的史久成经理的“共和书局”,主要经销自刊新书和外版书刊,有书目,折扣划一,顾客不能还价。

       1935年设于今杨公井口太平南路220号的“中华书局(南京分店)”,时任经理为沈仲约,专售自刊中西文书籍,编有书目;1921年在此一带开设的“世界书局(南京分店)”的经理为史久成,主营自刊书籍,兼及其他新书,亦有书目;1923年,由陈子青任经理的“南洋书局”开业于此,该书局专销新书;次年,由冯伯揆任经理的“中国图书公司”挂牌营业,主销中西文新书和石印教科书,编有书目,但折扣时有时无;这一年,还有赵南宫担任经理的“泰东书局”开业,经销自刊新书和外版书籍。

       1925年,先后开设的有钱长美任经理的“合作书店”和由吕镜清任经理的“华东书局”,前者经销木版、石印旧书,后者专售新书,两家均无书目,无折扣。同年开设在花牌楼的,还有魏兆明任经理的“交通图书馆”,专售石印书籍;有黄挺生任经理的“南京书店”,专售新印书籍,该店于1926年与中华图书馆协会联合发行过由知名学者刘国钧先生(1899-1980年)任编辑主任的《图书馆学季刊》。

       除了“旧书业荟萃于状元境,新书业集中于花牌楼”以外,在南京城区的其他一些地方,当年还分布有若干新旧书店,如总店设在秦状元巷、分店位于状元境的“李光明书铺”,始创于清同治初年,时由李仰超经理自刊旧书;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开设在黑廊的“汤明林”书铺,时由汤承斌经理,主销自有刊本,时已不常印刷。两家书业“老字号”皆有营业书目,对顾客并无折扣优惠。自民国以后,新文化大兴,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几乎每年都有书店在南京开业。

       如民国初年开设在奇望街的周绍堂“有正书局”,主营碑帖、金石类书籍;1916年开设在益仁巷的杜仁记“幼海书局”,由沈仲约任经理,经销木版、石印旧书;又次年开设在五马街的“崇古山房”,由葛子珍经理,主销木版、石印旧书。

       1919年创办于四象桥的杨老四“蕴古斋”,营销才版、石印旧书;次年创办的蔡氏“天一书局”设在成贤街,营销铅印、石印新书和教科书等;1922年开设在龙门街的孟子卿所办“怀仁书局”,主销木版、石印旧书。

       还有1924年开设在北门桥的“教育图书馆”、“光天书局”,次年开设在龙门街的丁氏“松鹤山房”,它主销木版、石印旧书,以及开设在唱经楼的“华美书局”;1926年设址在马府街的“庆福书局”、专售新书的“金陵图书馆”等。

       此外,清光绪年间创办于延龄巷的“金陵刻经处”,时任经理为萧屏阁;也在光绪年间设址在羊皮巷的“佛经流通所”,时由妙莲和尚主理;1918年创办的设在大中桥的“支那内学院”,时由欧阳渐经营,三家均销自刊佛经佛书,编辑有书目,是当日南京和周边地区人员购买佛经的主要去处,但均标实价,没有折扣优惠。

       以上大致是晚清以迄20世纪20年代后期南京书肆业况的一个梗概。经抗战初期战火延烧、日寇据城践踏以后,南京作为当日全国的一个重要书业中心日益毁坏。以至于当纪庸在40年代初提笔写作《白门买书记》时,竟张口说出这一席令人丧志的话来:“金陵非文物之区,自经丧乱,更精华消尽;徒见诗人咏讽六朝,惓怀风雅,实则秦淮污浊,清凉废墟,莫愁寥落,玄武凋零!售书之肆,惟以旧货居奇,市侩结习,与五洋米面之肆将毋同若南涧所亟亟称道之五柳老陶、延庆老韦、文粹老谢,徒供人憧憬耳……”,这与刘纯在1927年撰写的《南京书肆调查表》前言中曾自豪道出的“南京素为文物中枢,书业向称发达”一语何其大相径庭!

       仅此对照,已足证日寇戕害文化金陵之烈矣。

 

(选自《书房文影》/徐雁 著/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7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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