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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伪之间
2017-01-02 03:45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
作者:崔小敬(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被俞平伯先生誉为“纯美的水晶”的《浮生六记》,初现文坛就是一副“六记已缺其二”(杨引传《浮生六记序》)的断臂维纳斯之态。所谓“足本《浮生六记》”虽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横空出世,经过诸多前贤如江慰庐、陈毓罴、吴幅员、杨仲逵、蔡根祥等爬梳剔抉的孜矻努力,现在已有充分证据表明后二记乃后人拼凑而成的伪作,彩云易散,狗尾续貂,不免令人憾恨。
然而,狗尾虽远逊貂尾,总聊胜于无。前四记中沈复与陈芸那凄美的爱情与日常生活情趣相交织,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的琐屑也有了性灵之眼的清澈观照,而后二记记海外游历及个人养生,与夫妇情事本少关涉,伪作者为免露怯,更是规行矩步,不敢越前四记范围。少了前四记中最感人也最私人化的部分,伪作者还必须在原书遗留篇名《中山记历》《养生记逍》的提示与规范下,作出既具有沈复个人特色又符合大众阅读期待的文字,洵非易事。应该说,伪作还是相当成功的,林语堂先生指摘的笔调不像、全无独见、诗作恶劣、于前四记无补充、乱用近代文法及新名词等,虽条条死罪,然毕竟出自林氏这样的方家,一般读者还是乐于看到《浮生六记》终成完璧的。“足本《浮生六记》”七八十年间广为流传,获得较多承认,乃至劳驾诸多学者来辨伪,也正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伪作的精巧。
陈寅恪先生说:“伪材料亦有时与真材料同一可贵。如某种伪材料,若径认为其所依托之时代及作者之真产物,固不可也;但能考出其作伪时代及作者,即据以说明此时代及作者之思想,则变为一真材料矣。”蔡根祥先生对后二记字斟句酌,细致考索,断定其作伪时间在1932年前后,其论据确凿,考辨精审,结论可靠。虽然作伪者至今雪泥鸿爪不知其踪,但即使不从文字的实证入手,也可以约略看出后二记中一些反映“作伪时间”而非沈复生活时代的蛛丝马迹,如对海外竹枝词的热衷及对养生新风尚的关注。
《中山记历》所记嘉庆五年(1800)沈复随赵文楷、李鼎元游琉球之事虽非事实,然沈复确有琉球之行,只不过是在嘉庆十三年(1808)随齐鲲、费锡章前往,彭令先生新发现的清中叶学者钱泳《记事珠·册封琉球国记略》抄录的沈复《海国记》(当为《中山记历》原名)即是明证。从钱氏的抄录看,与以往出自册封使之手的官方、外交视角的记述相比,沈复的琉球书写显然是民间的、游览的、猎奇的:如册封中有“黄伞”遮盖诏书的细节,朝廷册封使往往因熟视而无睹,极少涉足此等场面的沈复却因少见而多怪,于是特别关注;再如对琉球红衣人的银簪样式、衣着装束、房间陈设等都有详细描摹,甚至有“丰致嫣然,令人消魂”之语,更是以往出使官员记录中未曾出现过的。伪作者并无出使经历,此等风土民情又不能向壁虚构,所以只能转引前人资料,这是可以想见的,然而伪作者为什么要在其中穿插12首诗呢?恐怕其中的原因在于自晚清时起国门渐开,越来越多的国人走向世界,异域种种光怪陆离涌入眼帘与心头,发之为诗,遂借用传统的竹枝词以传奇纪异,也因此使竹枝词这一诗体与海外奇观产生了一种隐秘联系与阅读期待。《中华竹枝词·海外编》收入海外竹枝词90种1975首,且还在陆续增补,可证清代末年、民国初期海外竹枝词创作之繁盛。因而《中山记历》中12首竹枝词的插入,虽要冒与前四卷风格不同之险,却迎合了时人的欣赏习惯与期待视野。
相对于《中山记历》资料来源较为集中而言,《养生记逍》更像一个大杂烩,也因此留下了极大纰漏,成为后人辨伪的契机,尤其是有关太极拳的文字,更是一出现即被林语堂先生慧眼识破。不过林氏是从其多用新名词着眼的,蔡根祥先生则认真排比,提出这段文字乃撮录改写自向恺然(平江不肖生)写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练太极拳之经验》一文。太极拳虽相传创自明初,然其影响一直囿于一隅,至清末才开始对外传播。向恺然也是自光绪三十三年(1907)听说太极拳之名,至1925年才见到太极拳传人陈微明,始得研习此术,可见太极拳真正在社会上产生影响应是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事情。以太极拳来养生,虽现代已较普遍,在当年却绝对属新鲜事物,而此段文字之所以能被伪作者选中,除了蔡氏所言的伪作者对太极拳认知陌生外,恐怕也难以排除追赶潮流、迎合时尚的心理吧?
浮生若梦,情天难补,残缺的《浮生六记》令人遗憾,正如“红楼未完”一样,吸引着后人寻寻觅觅。后二记虽为伪作,然一则追求圆满乃人之常情,二则伪作亦自有反映时代真实处,且《中山记历》对李鼎元《使琉球记》的精华式摘录,《养生记逍》对同类著述的精巧剪裁,虽不可视为沈复之创作,要亦不必弃如敝屣。
《光明日报》( 2017年01月02日 0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