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园校勘子部书丛录
藏园先生校书概况,曾有前辈学者多次谈及1,其校勘成果,不时被当代古籍整理研究所采纳。然而,笔者在国家图书馆藏书中见到藏园校勘题跋,颇有内容丰富而未见诸新出版古籍者,其中所记藏书渊源、版本比较、校勘訂正,堪资考證。现举隅子部三书,盼以裨益学界。
一、《册府元龟》
国家图书馆藏曾经傅增湘校勘明黄国琦刊本,半叶十行行二十字,小字双行同,白口,左右单边。藏园先生于戊午年(1918)和甲子年(1924)以诸家藏宋刊本校勘。
卷二百九十末叶有长跋,文曰:“戊午十月二十六日校。北宋刊本《册府元龟》,自二百八十六至二百九十五卷,凡十卷,为寒云公子所藏,余假校一过,视明刻本异处极多,其甚者若二百八十七卷,刘向传昌邑下脱不终之异也至昌邑二十五字,二百八十八卷后魏任城王云传,首脱后魏任城王至王公卿士二十四字,二百八十九卷齐武王演传破釜甑下脱鼓行而前十五字又注十六字,二百九十卷武昌王提下脱临淮王佗至大将军十六字,二百九十二卷脱安成王暠一条三十字。尤可异者,二百九十卷首刻本宗室立功之前,错入谴让类序传六十二行,不知此文固在二百九十七卷中,今以北宋本勘之,正得宗室立功类序传五十行,正与顺阳淮侯嘉适相衔接。余近得天一阁钞本,其错简正如此,若非得宋本竟无从补正矣。宋初类书《册府》与《御览》并称巨帙,后人往往重《御览》而轻《册府》,故《御览》自明以来凡数刻,而《册府》只一刻,学人致力者亦殊少,然其关于史籍者最多,今寥寥十卷其异同已如此,若将全部对校一过,寔为不朽之业。考北宋本皕宋楼有四百八十三卷,已归海外,今存于吾国者,瞿氏有五卷,京师图书馆有七十五卷,皆与此同种。瞿氏又有新刊监本八卷,集而校之,可得十之一。再以余所藏天一阁钞本、京馆明钞汇萃本补足之,搜奇抉异,尽发前人之覆,亦丹铅之一乐也。 戊午十月二十八日,傅增湘记。”
卷四百八十三末叶识曰:“甲子十一月初八日,晨起赴都,适车梗不得行,折回法界,寄寓校毕兹帙。北望京华,忧心如捣,姑藉丹铅以遣日耳。凡校定二百十五字。藏园主人志。此卷为朱幼平所藏。”
卷六百十五末叶跋曰:“右《册府元龟》宋刊本五卷,藏寳应刘翰臣家。翰臣以贻浚仪赵声伯。余顷从声伯假阅,并校读一过,增改殆数百字。综计内阁流出之本搜阅殆遍,前后约五六十卷矣。 甲子十一月十六日,沅叔记。”
跋识中提到袁克文旧藏、铁琴铜剑楼旧藏现存国家图书馆,朱文钧曾藏卷四百八十三,于辛未年(1931)作为寿礼赠送藏园主人,该卷今亦存国家图书馆。刘启瑞旧藏今存台湾,藏园先生校勘包括今存台湾原国立北平图书馆宋刊《册府元龟》各卷,亟当重视。赵世骏 ,字声伯,擅长书画,陈宝琛弟子,曾为袁世凯幕僚。袁克文旧藏卷末副叶上有李盛铎跋文二则,现移录一则,以飨读者:“册府、御览并为宋初撰类书,前人每重视御览而轻册府,以御览所采多逸书,册府秖收习见之经史也。实则册府所收皆据北宋以前本,较景祐、绍兴诸刊实有过之。偶检卷二百八十六忠谏门,校《晋书·齐王攸传》‘使去奢节俭’,此书节做即;范阳王虓传‘足匡王室’,此书匡作辅;‘全获功名’,此书名作臣,寥寥数篇,异同已如此,且颇有胜今本处。后之读史者未可忽视此书也。盛铎又记。”
国内各家藏宋本《册府元龟》存卷见诸《藏园群书经眼录》,《题记》中有本书两则跋文,一则写于辛未年(1931),一则写于甲申年(1944),当与此篇校书跋文同观。1931年朱文钧将《册府元龟》卷四百八十三和元刊《续通鉴》作为六十寿礼赠送藏园主人,傅增湘因此题记,而此前八年(1924)已经借读该册,并且校勘。1944年题记中记载藏园所藏六册《册府元龟》,记铁琴铜剑楼之藏、皕宋楼之藏、内阁大库之藏,还特别提到涵芬楼当年曾有汇集宋本影印之议。张元济先生曾经影印静嘉堂藏皕宋楼之宋刊本《册府元龟》四百四十四卷[2],拟与国内所存百余卷汇印,于1936年末至1937年初数次尺牍往来与傅增湘讨论此事,详见《张元济傅增湘论书尺牍》(商务印书馆,1983年)。
袁克文旧藏钤“晋府书画之印”、“寒云如意”、“与身俱存亡”、“完颜景贤精鉴”等印记。铁琴铜剑楼旧藏钤“缉熙殿宝”、“文渊阁印”、“毛晋私印”、“毛褒字华伯号质庵”、“汲古阁藏书记”、“瞿印秉清”、“瞿印秉渊”、“铁琴铜剑楼”、“绍基秘笈”等印记。卷四百八十三钤“翼庵珍祕”等印记。藏园旧藏钤“藏园秘籍孤本”、“沅叔审定宋本”等印记,其中卷四百四十五之册,尚钤元代国子监官书印。
二、《事物纪原集类》
该书又作《事物纪原》,国家图书馆存傅增湘曾经校勘之明正统十二年阎敬刻本(卷七-八配明成化八年李果刻本)。半叶十二行行二十四字,版心上下黑口,四周双栏。钤“近阳居士”、“鹏南”、“校书亦已勤”、“沅叔手校”、“藏园”、“沅叔校勘”印。乙亥年(1935)藏园先生据毛褒校宋本校勘。
护叶内附纸藏园手书长跋,文曰:“蟫隐主人罗君子经自沪寄校本《事物纪原》至,其原本乃李果重刻,云是毛华伯据宋本校定。然前后无跋语,惟钤有毛褒华伯及叔郑后人印章耳。因至文友书肆访得明时阎敬刻本一部,以备迻录。适清明节近,将入山扫墓,遂携之行箧,宿清水院者六日。连朝风暄日暖,旸台杏花盛开,余适新筑北梅、倚云二亭于岭上杏林中,于是士女寻芳,车骑杂沓,咸集于清水院中。友人戾止,多以探杏消息,见访酬接频烦,无暇握管,夜中客去,乃得燃烛写录一二卷。逮及仲春且尽,花事渐阑,游客稀至,而余此书亦粗蒇功矣。李本视阎本微有增改,然阎本固与宋本多合,颇省校笔之劳。惟卷十模棱一条,阎李胡三本皆有之而宋本不载。卷十末狡、毕方、鹿蜀、豵豵、??、犰狳、鹖七条,宋本及阎胡二本均无之,而李本独有,未知所据以增入者为何本也。检李果原序,谓正统甲子得此书于京闱,为南平赵弼所删定,后得阎氏校正本,乃正其讹误,补其阙文,刻木以传。是李氏所梓,视阎本已多不同,则各卷之条贯字句略有参差,固其宜矣。抑余又有不可解者,余旧藏胡文焕本一帙,亦经旧人以宋本校勘,然取以证新校之本,则华伯校字遗漏尚多,岂所见为别一宋本耶?考皕宋楼书志藏有宋刊,异时倘得再渡扶桑,入静嘉文库,逐类而详核之异同,得夫灿然具陈宋本之为一为二,庶几开豁而无所疑滞,不其幸欤!? 岁在乙亥清明节后四日,藏园老人傅增湘识。”钤“增湘”、“藏园”、“双鉴楼”印。所用纸张,版心中印“云合楼写书”,下印“仿东武镏氏嘉荫簃写书格式”字样。
卷十末叶识曰:“蟫隐罗君寄来《事物纪原》,为毛华伯依宋本手校。携入山中,每夕无事,偶移录一二卷,凡六日而毕。惟原书乃李果重校刻,此为阎敬原刻,其中文字亦偶有差异耳。? 乙亥二月二十九日,傅增湘记于大觉寺清泉吟社。”钤“傅”、“沅尗”、“二十年中万卷书”印。
《藏园群书题记》有本书长跋,与此校勘相关,但不相同。《事物紀原》宋刊本今国家图书馆存一残卷,日本静嘉堂存陆心源旧藏,行款与国家图书馆所藏不同。《藏园群书经眼录》记明刊本三种,一为正统十二年阎敬刊本,一为成化八年李果重刊阎敬刊本,并增入评点,一为胡文焕《格致丛书》本。1929年傅增湘东渡访书,曾经在静嘉堂见到此书宋刊本,故跋文曰:“异时倘得再渡扶桑,入静嘉文库,逐类而详核之异同,得夫灿然具陈宋本之为一为二,庶几开豁而无所疑滞,不其幸欤!”关于毛褒校宋本,《经眼录》和《题记》都有描述,不赘。罗振常,字子经,罗振玉之从弟。在上海设蟫隐庐书肆,亦富藏书,有《善本书所见录》四卷。
旸台山与大觉寺位于北京西郊北安河附近,为辽金两朝重要遗址,大觉寺是辽金时期八大水院之一的清水院。春天山上杏花盛开,至今仍是踏春好去处。傅氏在此有墓地,所以藏园先生常盘桓于此,随带书砚,校书于山林之间。其校书跋语中常见随笔数语,描写此地风景及感怀,文辞清雅,此本卷一末叶即记曰:“今午自城中入山寺中,玉兰盛开,环山杏林亦怒放。薄暮省兄墓,冒雨而归,仿佛江南杏花时节。回忆往年清明上冢,甞与六弟联骑,寻芳西峰、管岭,往还二十里间,行歌相答。今芳讯依然,而弟已寄棺萧寺,咏杜陵感时花溅泪之句,不禁凄怆欲绝矣。? 藏园老人记于清泉吟社。”钤“傅”、“沅尗手校”印。”傅增淯为藏园先生之兄,字雨農,光緒十八年(1892)進士。曾任翰林院編修,贵州学政,1925年去世。傅增淞,字越凡,为藏园先生六弟,1935年去世。藏园校勘跋识中常见哀悼兄弟早逝之语,手足情深。
金圆、许沛藻点校《事物纪原》(中华书局,1989年)吸收傅校成果,然未录上述跋文。
三、《冷斋夜话》
国家图书馆存两部傅增湘校《冷斋夜话》,甲寅年(1914)藏园先生曾在明萬曆商濬刻《稗海》零本临何焯手批本,并用董康藏五山本校勘一过,并有跋,见于《藏园群书题记》。1926年又遍校明商浚刻清康熙振鹭堂重修本《稗海》丛书,其中即有《冷斋夜话》。1926年依旧以董康藏日本五山本为校本,校勘两遍,并有长跋,特揭于此。
《冷斋夜话》卷一末叶识曰:“丙寅九月二十八日校于凤窠丙舍,正订八十二字。”同年又识曰:“十月初五日再校,补勘得二十六字。”
卷十末叶识曰:“此卷改订三十四字。 ”“再校得十六字。 丙寅十月初四校毕,时羣峯云迷,阴寒酿雪,明日将束装出山矣。”
附纸长跋,文曰:“《冷斋夜话》十卷,宋僧惠洪著。日本五山刻本,半叶九行行十八字。卷一至五,日本人旧钞补足,题元龟三年记。考元龟三年为中国隆庆五年辛未,距今三百六十年矣。钤有瑞林寺一览亭诸墨记,盖亦彼国流传之古籍也。《经籍访古志》载求古楼藏旧刻本,疑与此为同种。余数年前得之于董绶金大理,取校《稗海》刻本,凡卷首总目每则标目,《稗海》本皆无之,计增订改易之字,凡六百三十有奇,卷三脱‘诗一字未易工’一则,凡五十六字,卷九脱‘开井法禁蛇方’一则,凡三百五字,综核全书改订之字一千有余。考《皕宋楼藏书志》有元至正癸未三衢叶氏刻本,言旧本讹谬,兵火之后几不传于今,本堂家藏善本与旧本编次大有不同云云,疑倭人传摹或出于此,故视世行本差异乃悬绝也。洪本筠州儒家子,为彭乘之侄,工诗词,交游名胜,所记多遗闻逸典,旁及友朋嘲噱,笔致明隽,亦文莹《湘山野录》、《玉壶清话》之亚,提要擿其标目缪误,为后人妄加,然夸诩之词,殆亦不免。晁公武诋其多诞妄伪托,殆非苛论也。丙寅九月入西山营葬,负土之隙,因遍游金仙庵、水塔园、香峪、鳌鱼沟、管家岭、清水院及秀峰、莲花、西峯诸寺。午饘而出,下舂而归,归则秉烛研朱,从事斠勘,凡得二十余卷,此书亦丙舍篝灯所点定也。聊记于此,以示后人。藏园居士沅叔记。”
日本镰仓时期,佛教禅宗及宋代理学自中国传入,促进印刷术应用。13-16世纪,京都和镰仓两地五山寺院印行书籍,被后世称之“五山版”,多复制中国书籍。[3]由于使用底本颇有宋元旧籍,所以“五山版”受到格外重视。此五山版《冷斋夜话》与国家图书馆藏元刊残帙相比较,行款同,为半叶九行行十八字,国家图书馆之元刊本版心双鱼尾,又目录叶之末刊语,署“癸未春孟新刊三衢石林叶敦印”, 五山版为单鱼尾,刊语为“癸未春孟新刊”,不是“至正癸未春……”云云,似乎与静嘉堂之元刊本又有差别[4]。
董康,字授經,又作綬金,自署誦芬室主人,江蘇武進人。与傅增湘同年进士,多次前往日本访书,傅氏曾撰“書舶庸譚序”敘其藏書。其藏《冷斋夜话》,虽《增订四库简明目录标注》邵章续录曾著录“董授经藏日本五山本,至佳”,然今不知所归[5]。不过,大约五山版此书日本庋藏不止一部,张伯伟据现藏日本东洋文库中岩崎文库五山本《冷斋夜话》,进行校勘整理,2002年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6]。据整理者所前言,知此本为全本,而傅增湘所见前五卷为抄补,抄补之年相当于明代隆庆五年(1571)。固然残帙不如全本,然由于董康所得之本未见诸《书舶庸谭》,则因藏园记载略知其详。
比较《藏园群书题记》之跋与此丛书本中跋文,此跋对抄补部分叙述较详,且对照《皕宋楼藏书志》题解作分析,又旁及惠洪身世,内容显然丰富许多。
藏园先生校勘某书,常常不止一遍,他广搜善本,反复诵读,其跋文或简短题识记载珍贵的版本信息,藏书源流,也记载在“青灯黄卷”7之中的艰辛与情怀。
[1]. 参见笔者“藏园校书所用敦煌遗书、吐鲁番文书”,《中国典籍与文化》,2008年第4期。
[2]. 静嘉堂所藏《册府元龟》详情可参严绍璗《日本藏汉籍珍本追踪纪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
[3]. 请参阅钱存训著郑如斯编订《中国纸和印刷文化史》第九章,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
[4]. 参见张伯伟编校《稀见本宋人诗话四种》之前言,文中对五山版与静嘉堂藏元刊本进行细致对比。该书收录的诗学文献有《日本五山版冷斋夜话》、《明钞本西清诗话》、《朝鲜版唐宋分门名贤诗话》、《明钞本北山诗话》,
[5]. 曾检阅王宝平主编《中国馆藏和刻本汉籍书目》,未见。
[6].同1。
[7]. 傅增湘校勘《聖宋名賢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识语,原文为“雪霁月出,清冷之趣,秪宜于青灯黄卷中领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