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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其庸:三论庚辰本

冯其庸

冯其庸:三论庚辰本

曹雪芹生前最完整的钞本

 

现存十多种《石头记》(《红楼梦》)的钞本中,有三种钞本署年是在曹雪芹逝世(乾隆二十七年壬午除夕,一七六三年二月十二日)之前,这三种钞本是:

 

一、甲戌本(乾隆十九年,一七五四年)。此本现存十六回,即一至八回,十三至十六回,二十五至二十八回。

 

二、己卯本(乾隆二十四年,一七五九年)。此本现存一至二十回,三十一至四十回,五十五至五十九回(五十五回、五十九回均残剩半回),六十一至七十回(七十回回末残)。总数是四十一回又两个半回。

 

三、庚辰本(乾隆二十五年,一七六○年)。此本现存七十八回(一至八十回,内缺六十四、六十七两回)。

 

但以上三种珍贵钞本,还有不同情况,简要点说,甲戌本虽署“甲戌”年,但此“甲戌”只是原底本的年份,现存的甲戌本不是甲戌年原钞本,而是乾隆后期据原钞本重加“整理”后抄成的,它已是《石头记》风行以后书贾抄卖的一种钞本(详见笔者《论甲戌本》论文〔一〕)。己卯本是乾隆二十四年或稍后怡亲王府的原钞本,但己卯本只抄了原本上的墨抄部分,凡原本上的墨笔抄写部分,己卯本都抄了,包括用墨笔抄写的批语部分(详见笔者《论己卯本》论文〔二〕)。此时曹雪芹尚健在。庚辰本是乾隆二十五年的钞本,此时曹雪芹亦健在。经研究,庚辰本是据己卯本抄的〔三〕。其抄定年代,虽不能完全确定,但总在乾隆二十五年以后若干年,因此本的用纸与己卯本完全一样。己卯本、庚辰本都是多人合抄本,其中参加抄己卯本的人,有两人又参加了抄庚辰本。己卯本、庚辰本都是私家抄藏本,不是书贾抄卖本,一是因为己卯本有避怡亲王允祥和弘晓的讳;二是两个本子都是多人合抄本,字迹美丑相差悬殊,不合书贾抄卖的要求;三是乾隆二十四年及稍后,《石头记》(《红楼梦》)尚未传世,尚无书贾抄卖本行世。

 

所以,以上三种钞本,甲戌本是乾隆末年书贾抄卖本,且仅残存十六回,虽然其珍贵价值仍存,但终究残损过甚。己卯本是乾隆二十四年略后怡亲王府的原钞本,极其珍贵,但可惜也仅残存一半稍多一点,令人遗憾。只有庚辰本,其抄定年代当在庚辰以后若干年(也包括有可能在曹雪芹逝世之前,即乾隆二十六至二十七年),特别是它是据怡亲王府己卯本抄的,等于是己卯本的覆钞本,现己卯本所残缺的文字,庚辰本都保存己卯本的未缺原貌。且庚辰本后来又陆续增加了大量脂批。最可喜的是,这个庚辰本是当时的原钞本,尚存七十八回。其所缺六十四、六十七回,己卯本有补钞本,也有可能是嘉庆年间人补抄的,且是据曹雪芹原本抄补(详见笔者《论庚辰本》〔四〕)。故庚辰本补上这两回,便成为曹雪芹生前《石头记》早期钞本中最完整的一个本子。

 

庚辰本与己卯本的关系及其底本的推测

 

庚辰本是据己卯本抄的,这是三十七年前笔者在研究庚辰本时的意外发现,并为此写成了《论庚辰本》〔五〕一书,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出版之前,先在香港《大公报》连载两月,引起了学界的重视。

 

庚辰本是据己卯本抄的,有大量可信的证据,详见拙著《论庚辰本》〔六〕,这里略举数例:

 

一、庚辰本与己卯本的抄写款式完全相同。己卯本每面十行,每行三十字,每回首行顶格题“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等等,庚辰本的款式与己卯本完全相同。

 

二、庚辰本与己卯本的回目完全相同。现己卯本实存回目四十个,这四十个回目,庚辰本与它完全相同,其余己卯本散失的部分虽无法对证,但按其情理,也必然是完全相同。

 

三、己卯本全书无一条眉批,己卯本的批语,主要是正文下双行小字批,全书共七百十七条,庚辰本与之相同者七百十六条,只少一条。这一条,实际只有一个字,即“画”字。这个“画”字在庚辰本第十九回“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鬓”的“鬓”字下,己卯本有一侧写的“画”字,这是一字评,庚辰本的抄手却忽略了这个“画”字。因此少了一条,实际上只少了一个字。

 

四、己卯本第十九回第三面第二行在“小书房名”下空了五个字,然后接写“内曾挂着一轴美人,极画的得神,今日这般热闹,想那里自然”下,又直空到底,这一行只有开头的“里自然”三字,以下全是空行。庚辰本这两处空行,与己卯本完全相同,稍有不同的是“里自然”三字,“自然”两字被墨点点掉(墨点很可能是后来别人点的)。

 

五、己卯本第十九回末“宝玉见问,便忍着笑,顺口诌道”下是一段空行,直空到底,庚辰本在“顺口诌道”下,也是一空到底。再往下三行,己卯本在“宝玉又诌”下,又是一空到底,而庚辰本又与己卯本完全相同〔可查北京图书馆出版社(今国家图书馆出版社)二○○三年十月影印出版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己卯本》〕。

 

六、己卯本第二十回正文第三行下双行小字评的第四行末尾“宝玉之情痴,十六乎,假乎,看官细评”。这个“十六乎”实在是讲不通的,所以,后来己卯本上又被人用粗笔将“十六”两字改为“真”字,因为“真”字的草写,就像“十六”两字,现在看庚辰本,竟仍旧是“宝玉之情痴,十六乎,假乎”。可见庚辰本据己卯本抄时,己卯本还未改,还是“十六乎”,今细检己卯本,这“十六乎”的原来笔迹,还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七、大家知道,在己卯本上,有避怡亲王允祥和弘晓的讳,“祥”字被写成“”或“”。而且这种避讳,在怡亲王府的藏书书目《怡府书目》(钞本,怡亲王府原件。有怡亲王的多种印章。藏国家图书馆)上,也同样有避这两个字的避讳写法。现在在庚辰本的第七十八回《芙蓉女儿诔》的末句,“成礼兮期祥”的“祥”,也与己卯本一样,写成避讳的“”字。

 

八、第十八回前整叶题记从文字、行款到笔迹,全部相同。

 

九、己卯本第五十六回末,有“此下紧接慧紫鹃试莽玉”一行小字。此行小字,并非正文,是本回抄书人抄毕后,嘱咐下回接抄的人,应从“慧紫鹃试莽玉”一回接抄。谁知庚辰本的抄手,不管青红皂白,连这一行小字,也照样全部録入,而且还同样作双行小字侧写。

 

十、庚辰本第十九回第三面有两处空行,与己卯本完全相同。

 

十一、己卯本第十八回元春点戏,“第四出离魂”下的批语“伏黛玉死,牡丹亭中”,这八字是四字一行,双行并列写,然后下面一小横划,与下面隔断,然后下面再双行写第二段:“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庚辰本在抄写时,不管中间横线隔断,只管右边一行直写到底,然后再左边一行直写到底,变成:“伏黛玉死,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牡丹亭中,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查庚辰本所抄的文字,一字不错,但字句却完全读不通了。把庚辰本与己卯本一对照,就可以看出庚辰本的抄手,忽略了两段中间一短横划,竟一气直行连抄了。但这一错误,恰好证明了庚辰本是照己卯本抄的,否则不可能有这种特殊的错误。

 

根据以上这些实例,可证庚辰本确是据己卯本抄的。笔者在这里当然是说庚辰本的墨抄部分是据己卯本的墨抄抄的(因为当时己卯本只有墨笔抄写部分,没有朱批)。现在大家看到的己卯本和庚辰本,都有不少朱笔的批语,己卯本还有不少陶洙补抄的墨抄正文,其它还有甲戌本的“凡例”等等。这都是近人陶洙在一九四○年到一九五○年左右抄上去的,不是己卯本的原始面貌,不能作为研究己卯本的依据。庚辰本上的不少朱批,也是在庚辰本据己卯本的墨抄部分抄成后陆续增补上去的,不是庚辰本据己卯本抄时的最初面貌,因为己卯本当时没有抄这许多脂砚斋和畸笏叟的朱批。但庚辰本上这许多朱笔署名和署年的批语,抄録的时间较早,约在乾隆三十二年以后不久,且这些批语十分重要,为别本所无。现存己卯本的墨抄双行小字批里,还残有十多条署“脂砚”名字的批,这可证,这是脂砚斋早期的批语,此书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也是由于脂砚斋的一批再批。这些墨抄的己卯本上的批语也都抄入了庚辰本。

 

从己卯本和庚辰本,我们可以推测己卯本当时所据的底本,应该是曹雪芹的《石头记》亲笔原本,而且应该就是脂砚斋的两次评本,所以书名用“重评”。再从第二十回正文下双行小字批语“真”字被误抄成“十六”两字,可以推知,曹雪芹的原稿,字迹近于行书或略带草意,否则这个“真”字不会被误认为“十六”两字〔七〕。同时也可推知己卯本所据确是曹雪芹原本,一是因为当时社会上还无《石头记》钞本流行;二是如果是据原稿以后第二手的钞本,从抄书的惯例来看,一般不会用行草来抄写。即以现今流传的十多种《石头记》(《红楼梦》)钞本来说,也都是楷书钞本,只有字迹的优劣之异,还无用行草抄写之例,所以,这个“真”字被误成“十六”两字,也不失为我们推测曹雪芹原稿笔迹为行书的依据。我们也可以想象,曹雪芹兴到挥毫之际,也多半应以行书为宜,不大可能一笔一笔用正楷小字的方式来写。这虽然纯属推测,不是考证,但作为一种推想,也或有助于读者的思考。

 

庚辰本留待再思考的问题

 

在《石头记》(《红楼梦》)的众多钞本中,笔者特别推重己卯本和庚辰本,这是因为己卯本确是怡亲王府的钞本,证据确凿,而庚辰本又是完全据己卯本的墨抄部分抄的,连己卯本的种种抄写特征,都被照样抄録在庚辰本上。现己卯本已残缺将近一半,这残缺部分,却可从庚辰本的墨抄部分看到。所以,实际上庚辰本加己卯本,可以看到己卯本墨抄的原貌,而庚辰本上大量的朱笔眉批和朱笔行间批,其中有不少条署有批书年月,还有若干条墨笔双行小字批和朱笔眉批署名“脂砚”的,还有更多的是署名“畸笏”的和单署批书年月的,这许多珍贵的批语,只有庚辰本的批语,还保存着原批的面貌,其它钞本已经不具备这些珍贵的历史特征了。甲戌本上虽也有不少批,但却被删去了署名和批书年月(只剩“甲午八月泪笔”等一二条),有些批语在庚辰本上是一整条,到甲戌本上却被拆成两条批在两处,有的批语还批错了位置。由于以上种种原因,笔者特别重视庚辰本和己卯本。但要特别说明,笔者丝毫也不排斥其它钞本,特别是甲戌本,作为研究来说,古代的钞本都是有用处的,何况甲戌本上还有别本没有、只有它独具的批语和正文,这些都具有特别重要的史料价值。所以,在我们特别重视庚辰本的同时,也同样重视甲戌本。正是因为我们重视庚辰本,所以我们还应该正视庚辰本存在的诸多值得再思考的问题。

 

问题之一,庚辰本第一回缺少甲戌本上独有的四百二十九字的一段文字。庚辰本的原文是:

 

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来至石下,席地而坐长谈,见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到也是个宝物了,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后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安身乐业。”石头听了,喜不能尽,乃问不知赐了弟子那几件奇处,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地方,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的。”说着便袖了这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

 

这一段文字明显地存在问题:一是“石”与“玉”是分开的,石是石,玉是玉,一僧一道是坐于“石下”,然后看见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二是僧道看见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试问僧道看见的玉究竟是大的还是小的?如果是大的,那么是他们看着它缩小的吗?这里没有交待清楚。如果看见的是一块扇坠大小的小玉,那么,他们又怎么知道是缩成扇坠大小的呢?三是按这段文意,应该先看到的是一块大玉,接着又看到这块大玉缩成扇坠大小,若如此,那么,是谁把它缩成小玉的呢?这段文字也无交待。特别要注意的是,在这段文字里,石是石,玉是玉,僧道是坐在石边,看见了这块玉,玉与石完全是无关的两件事。四是“美玉”自己并未提出要到温柔富贵乡去,是僧道说:“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安身乐业。”“石头听了,喜不能尽。”从上面这些情节之间的矛盾不接来看,庚辰本这段文字,是明显地存在问题的,特别是玉与石并非一体,这与下面的整个情节完全脱节,这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

 

下面,我们再看甲戌本上的这段文字: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别,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到不如不去的好。”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

 

仔细核对甲戌本与庚辰本的这两段文字,便可以看出明显的差别:一、甲戌本是“来至峰下,坐于石边”,庚辰本是“来至石下,席地而坐”。庚辰本上此处没有提到这个“峰”(青埂峰)。二、甲戌本是“石”“不觉打动凡心”,“便口吐人言”,要求“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庚辰本却是僧道说:“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温柔富贵乡去安身乐业。”“石头听了,喜不能尽。”三、甲戌本是“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庚辰本却是“来至石下”,“见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这里石头是石头,玉是玉,没有任何关系,这是一;原来这块鲜明莹洁的美玉是大是小,没有交待,但下文又说是“且又缩成扇坠大小”,那么,原来应该是大的,否则用不着“缩小”,这样,是谁来把它缩小的呢?也无交待。所以,实际上细读庚辰本的这段文字,从情节上来看,是不通的,也与以后的情节无法一致。因此笔者认为甲戌本的这段文字应是曹雪芹原文,庚辰本上的这一小段文字是失去了这段原文后补缀上去的,而且可能己卯本就已是同庚辰本一样的文字了(按,己卯本现已失去开头几叶)。

 

那么,己卯本和庚辰本为什么会失去这段原文的呢?有的研究者认为是作者故意删去的,笔者认为此说未妥。这两段文字的差别,上文已经对比得很清楚,作者怎么可能把原来通顺贯串始终的文字改成与下面情节矛盾不贯串的文字呢?还有一种说法,认为抄书者多翻了一叶(两面),因此脱漏了这四百多字。这个说法,是以甲戌本为依据的。甲戌本每行十八字,每面十二行,一叶(两面)写满共四百三十二字,与庚辰本所缺的四百二十九字只差三字,从表面上看此说好像很合理,但实际上仍是不妥。因为现在我们看到的甲戌本,并非是乾隆十九年甲戌原钞本,现在的甲戌本是乾隆末年甚或更后的钞本,且明显是书商抄卖的本子,即周绍良先生所说的“蒸锅铺本”。这个本子是经书商作为商品抄卖的,它抄成的时代比庚辰本晚得多。它存在的问题很多(详见笔者《论甲戌本》论文〔八〕),这里择要举数例:一、此本版口署“脂砚斋”,当是脂砚斋的专用稿纸。大家知道,曹雪芹抄家后,穷途落魄,生活无着,哪有可能有专用稿纸。脂砚斋是曹雪芹最亲近的人,脂砚斋的稿纸也就是曹雪芹的稿纸,试想曹雪芹当年写《石头记》有可能印专用的稿纸吗?二、既然是脂砚斋的专用稿纸,当然是脂砚斋亲笔评写,但此书从正文到批语,错别字甚多,絶不可能是脂砚斋的批稿,相反,这是书商藉以牟利的一种冒牌手段。三、甲戌本上有不少原是脂砚斋、畸笏叟署名署年的批语,现今这些署年和署名全被删去,有的批语则被抄错或移位。如庚辰本第二十六回“又是谁家有异物”句下,有墨笔双行小字批云:“几个谁家,自北静王公侯驸马诸大家包括尽矣,写尽纨绔口角,脂砚斋再笔。”这段批语,在甲戌本里却删去了“脂砚斋再笔”的署名。再如庚辰本第二十八回第一叶眉批:“不言炼句炼字,辞藻工拙;只想景想情事想理,反复推求悲感,乃玉兄一生之天性,真颦儿之知己,玉兄外实无一人。”这段批语,甲戌本也抄在同一位置,但却把“真颦儿之知己”抄成“真颦儿不知己,则实无再有者。”第一句的意思与庚辰本完全相反,第二句则另行杜撰,如与上句“不知己”连起来,变成“不知己”到“实无再有者”,等于说宝玉与黛玉“不知己”到极点,这与原批的意思,完全相反到了极点。再有庚辰本第二十八回眉批:“前玉生香回中颦云:他有金……”这一大段文字,在甲戌本却被移作回后评,且将原批的署年“己卯冬夜”删去。

 

以上这些例子,都说明现存甲戌本是经过重编再抄的,它的抄成年代比庚辰本晚得多,它的原底本的行款并不是现在甲戌本的行款(详见笔者《论甲戌本》论文〔九〕)。因此说己卯本或庚辰本抄手多翻了一叶的推测并不可靠。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甲戌本上这段文字是曹雪芹的原文,而庚辰本上的文字,应该是被抄手抄漏的,决不是作者删去的。至于是如何抄漏的,则因数据缺乏,无从确证。现在庚辰本上的这段文字,显然是抄漏了这一大段文字,后来又经勉强修补上去的,所以文字简单而又上下情节不接。

 

值得再思考的另一个问题,是关于林黛玉的眉毛的描写问题,下面且看有关各本的描写:

 

己卯本:两湾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笑非笑含露目。

庚辰本:两湾半蹙鹅眉,一对多情杏眼。

甲戌本:两湾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

俄藏本:两湾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

 

以上四种钞本,俄藏本是正确的,甲戌本上句只差一个字,下句差两个字,而且仔细看,上句的“笼”字是后改的,原抄似有“罥”字的上部“罒”,后被涂改了,下句有五个红方框,显然是因为不认识这五个字,纔预留红框,填成似“喜”非“喜”“含情目”,“喜”字又是反复涂改,现在的“喜”字与俄藏本上的“泣”字声音相近,很可能是抄手听错了读音致误,故也有可能甲戌本底本的文字与俄藏本是一样的。特别是己卯本,上句完全与俄藏本一样,下句只差一个字,把“泣”字抄成“笑”字。最令人不解的是庚辰本的两句,与其它各本都不一样,按说庚辰本是据己卯本抄的,前面列举了大量例证,但偏偏就是这两句,与己卯本完全不一样,这就是令人难以索解的问题,也是需要再思考的问题。

 

需要再思考的另一个问题是庚辰本与己卯本的异文。庚辰本是据己卯本抄的,前面已经举了大量的例证。庚辰本与己卯本的异文,一部分我们从己卯本的暗旧朱色的改字中可以看到,在己卯本上用朱笔改过的字,到庚辰本上已是墨书正文,但这只是部分而不是全部。特别是有一些庚辰本上的增文,在己卯本上却没有根据。如第三回正文第三行,庚辰本上在“忽遇见雨村”句下有“故忙道喜,二人见了礼,张如圭便将此信告诉雨村”这样两句,但这段文字,在己卯本上却没有,现在看到己卯本上这两句的朱笔增补,是近人陶洙据庚辰本转録过去的,不是己卯本上的改笔。同样,第五回正文第一行“第四回中既将薛家母子在荣府内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则暂不能写矣”,这一行庚辰本上的文字,在己卯本上也没有,现有的朱笔旁补文字,也是陶洙从庚辰本上转録过去的,不是己卯本上的改笔。己卯本究竟如何成为庚辰本的,这一问题,笔者在拙著《论庚辰本》〔十〕里虽然做了几种分析,也还不能解决全部问题,仍还存有待解的问题。有的研究者认为现在的庚辰本是据另一种己卯本抄的,其款式等等完全与现存的己卯本一模一样,但却多了庚辰增补的文字,所以纔有现在的庚辰本。这一设想,我认为是不可能的,怎么可能有与现存己卯本一模一样的另一己卯本呢?难道那个本子上也避“祥”字、“晓”字的讳吗?难道在第五十六回回末也多写一句“此下紧接慧紫鹃试莽玉”吗?难道第十八回前整叶的题记也与现在的己卯本相同吗?现在的庚辰本与己卯本相同的特征实在太多了,天壤间不可能再有一部与现存的己卯本完全一样而又有“庚辰秋月定本”文字的己卯本,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庚辰本是据己卯本过録的这一事实,是从实证中得出的,不是凭空推想出来的。所以,究竟怎样从“己卯冬月定本”到“庚辰秋月定本”的,中间还有哪些我们未知的环节,还需要求实证,切实地来解决,而不能用空想来解决,空想是不能解决实际问题的。所以,从己卯本到庚辰本,中间究竟还有哪些问题有待搜集资料,做更深一步的研究,这也是值得我们再思考、再研究的问题。

 

从对学术研究要认真严肃、实事求是、一丝不苟的角度来说,无论是己卯本、庚辰本、甲戌本,还是其它种种本子等等,都还有不少问题有待做进一步的研究,“红学”是不可能止步的。

 

对庚辰本的再认识

 

庚辰本是据己卯本抄的,这已有大量的事实作为证据,并已成为学界的共识。但更重要的是,己卯本是怡亲王府的钞本,怡亲王允祥是奉旨监管(照顾)曹俯的,这有长篇的雍正朱批为证,而且雍正朱批说“若有人恐吓诈你,不妨你就求问怡亲王,况王子甚疼怜你,所以朕将你交与王子”,从这些话来看,可见怡亲王允祥与曹家的关系是很亲密的。因此,怡亲王府的《石头记》钞本,其底本只能来自曹家,因乾隆二十四年己卯之际,《石头记》钞本尚未外传,其文本也尚在“复位”之际,所以怡亲王府抄的《石头记》,其底本来源只有来自曹家,更无他途。特别是怡亲王府抄写时,是多人合抄的,所以各人抄写只能依据底本的原款式,不能有任何差异,因此,怡府钞本,无意中又保存了曹雪芹《石头记》原稿的真貌。就凭这几点,这怡府钞本(己卯本)独有的珍贵价值就可想而知了。但是,遗憾的是怡府钞本已散失了将近一半,令人意外之喜的是《石头记》庚辰本竟是据怡府钞本抄的,而且也是多人合抄,因此同样保存了怡府钞本(己卯本)的真貌,而且是己卯本未散失前的全貌(只差六十四、六十七两回),这无异是保存了曹雪芹《石头记》(含最初的脂评)的原稿真貌。仅从以上数点,也就可见庚辰本的珍贵价值,更何况庚辰本是己卯以后又一次的改定本,现在仔细检读,还可以清楚看出庚辰本的文字有据己卯本的朱笔改文改易之处。虽然还不能从己卯本上查出全部改文的文字依据,但它毕竟是己卯以后改动的文字,这是不可否认的。

 

以上是就《石头记》庚辰本的正文来说的。

 

庚辰本还有一个重大的特点,就是有大量的朱笔批语,还有七百十六条双行小字批,其中署脂砚名字的有十四条。朱笔批语中署畸笏名字的有四十八条,还有一些明显是畸笏的批,但未署名的未计在内,更多的是署“壬午”、“丁亥”、“己卯”等署年的批,还有署“鉴堂”、“绮园”、“玉蓝坡”等的批语,这些批语都保存着它的原始面貌,对研究《石头记》来说,是无比重要的。特别是第七十四回回末有批云:“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对清,缺中秋诗,俟雪芹。”第二十二回回末批云:“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叹叹!丁亥夏,畸笏叟。”第十三回眉批云:“树倒猢狲散之语,今犹在耳,屈指卅五年矣,哀哉,伤哉,宁不痛杀。”第十三回回末眉批云:“读五件事未完,余不禁失声大哭,三十年前作书人在何处耶!”读以上这些批,使你感到有如泪渍在纸,悲音在耳,如同看到曹雪芹的手迹一样!但是现存的钞本中,保存批语的原始面貌的,只有庚辰本一种。己卯本当时只抄了墨书正文和墨书双行小字批,还有少量的墨书回前评和回后评,没有抄朱批。甲戌本上也有不少朱批,而且有的特别重要,如“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条,“甲午八月泪笔”条等等,为别本所无,至关重要。但遗憾的是甲戌本只残存十六回,而且所有批语,都删去了名字,所以能真正保存原批原貌的,只有庚辰本一种。由于以上这些原因,庚辰本成为《石头记》(《红楼梦》)众多钞本中独具原始面貌的一种,其它各种钞本,从原始性和原样性来说,都不能与之相比。

 

还有一点,现存庚辰本缺六十四、六十七回,这个缺失,是从己卯本就开始的,己卯本第六十一回到七十回的总目上,就已写明“内缺六十四、六十七回”,庚辰本的这个总目上,也同样写“内缺六十四、六十七回”,所以这两回的缺失是很早的,如果说乾隆十九年已写完八十回的主要文字的话,那么,到乾隆二十四年,只过了四年,还不到五年就开始缺失这两回了。但是今存的己卯本中这两回已有补钞本,而且据笔者的研究,这两回补文,是据曹雪芹的原文补抄的,所以这两回的补入,上下文情节、语言完全如同一气,笔者在《论庚辰本》〔十一〕里有详论,这里不再重复。按原来的庚辰本是据己卯本抄録的道理,这两回己卯本的补文,自应补入庚辰本,这样庚辰本就成为八十回《石头记》的完璧。

 

尽管庚辰本仍存有若干值得再思考的问题,但这是历史的遗迹,不可能要求历史十全十美,何况,这正好是我们应该再思考的问题。这样,当我们在把卷细读这部书的时候,脑子里预先就有了一些让你深思的问题,这样,你读起来不是就更有意思了吗?(注:文中有个别造字无法显示)

 

注释:

〔一〕见《冯其庸文集·漱石集》,青岛出版社,二○一一年版。

〔二〕同〔一〕。

〔三〕同〔一〕。

〔四〕冯其庸:《论庚辰本》,上海文艺出版社,一九七八年版。

〔五〕同〔四〕。

〔六〕同〔四〕。

〔七〕“真”字的草写作“”,粗看起来就是行书的“十六”两字。

〔八〕同〔一〕。

〔九〕同〔一〕。

〔十〕同〔四〕。

〔十一〕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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