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倪园本《梅花喜神谱》刊印考
南宋宋伯仁绘编的《梅花喜神谱》现存诸本,以上海博物馆藏宋景定二年(1261)重刊本为最早,流传至今,已为孤本。该本在明中叶以前,似未受到学者与收藏家的重视,不见着录于各公私书目,书内收藏印亦复寥寥。入清以后,经过百宋一廛的珍藏,渐渐名重于世,并出现了为数众多的翻刻本。其中,嘉庆间古倪园1沈氏刻本(下称“古倪园本”),不仅摹宋之精谨,刊印之精妙,为后来者所难及,而且《梅花喜神谱》所有现存翻本均祖述此本2。因此,我们甚至可以说,《梅花喜神谱》自清代以来所产生的广泛影响,其实是由古倪园本造就的。本文即拟从经眼的几部古倪园本出发,旁征相关文献,对该本的刊印作一番初步的探讨。
一、基 本 面 貌
笔者所见古倪园刻本《梅花喜神谱》共七部,按前后印的情况3,大致可判为前后五次印本:其中以国家图书馆藏113565号本(以下简称“国图甲本”,又数字为索书号,下同)和上海图书馆藏普592091-92号本(以下简称“上图甲本”)最早4,南开大学图书馆藏善944/697本5(以下简称“南开本”)、国图藏13605号本(以下简称“国图乙本”)次之,上图藏普长019655号本(以下简称“上图乙本”)又次,国图藏58626号本6(以下简称“国图丙本”)再次,国图藏18107本(以下简称“国图丁本”)最晚。兹以相对而言保存内容最为完整的南开本为例,略述古倪园本的版本面貌。
此本开本15.5 × 26.03cm,外封原签题刻印而成,后脱落,重装时被夹入护叶,上题“梅花喜神谱”,下署“写韵轩题签”,又翻有阳文“曹娥”小印,知为曹贞秀所书。内封题“梅花喜神谱”、“宋本重刊”。正文首半叶版匡9.93×14.6 cm7。
卷首宋伯仁自序8及目录、正文,至卷末向士璧《梅花谱后序》、叶绍翁跋,均影自宋本。其间为宋本所无者,一为古倪园刊记,见于向氏后序第二叶左半叶正上方空白处:“嘉庆辛未云间/古倪园沈氏用/影摹宋本重雕。”二为翻刻刻工款,见于叶跋左半叶上方,双行小字:“侨吴七十老人/魏塘夏天培镌。”三为摹刻的收藏印鉴,共三十八方,其中有十一方不见于宋本。9
叶跋之后,古倪园本又增加了宋本所无的两篇附录,均每半叶八行,行十四字,无栏线,楷书。
首先,是四首《探春漫》词并序——
五砚楼主人手模《梅花喜神谱》,松江古倪园为镌新本。谱系宋伯仁手定,今藏求古居。伯仁嘉熙时人,着有《雪岩吟草》,见《南宋群贤集》。辛未秋,续举中吴吟课,填词纪事,调寄《探春漫》。
徐云路 懒云
劫后飞琼,蠹余剩粉,仙姿依旧明秀。寸拗珊枝,分妆宫额,尽许寒消九九。漫拟广平赋,认五字、吟成香口。唤回鹤梦空山,较量清影肥瘦。? 谁赏丛残烟墨,只重访袁丝10,荒江孤岫。峰泖生春,海苔摹艳,留取冰魂相守。一卷描神笔,更消得、疏帘清昼。珍护香囊,展时芸叶熏手。
李福 子仙
冷影难寻,孤芳漫写,词人曾入清梦。想为传神,广平赋笔,付与后来小宋。无限临风态,浑不向、东皇矜宠。忆从妙手生春,暗香常自浮动。? 惆怅袁丝老去,留淡墨一痕,藏弆珍重。宰木成荫,梅魂空返,重见芸窗清供。任尔心如铁,也胜听、玉龙哀弄。说与黄昏,愁怀花下应共。
董国琛 琢卿
旧月钩魂,新妆索笑,东风曾写寒碧。粉淡烟消,众香入古,认取当时颜色。似画宜春意,费几度、空山寻觅。底他作赋广平,冷琼飞上词笔。? 难忘描摹女字,记此事推袁,瑶华留得。胜本丛残,酒人仙去,一样冰痕岑寂。清浅松波梦,恰迸化、半缄凉墨。珍重卷书,芸窗如坐花国。
戴延介 竹友
竹素开园,松烟捣窟,冰魂招遍亭圃。羽翠声中,额黄梦底,七百年前香古。乍展春风面,恐化朵、瑶华飞去。可怜铁石心肠,芸窗销作柔语。? 谁与深钩浅勒,恍身入琼壶,雪岩赓句。鹤背霜寒,渔汀秋冷,泪迸星妃无数。多谢云间月,又照到、新妆眉妩。好约涪翁,一樽还酹湘楚。
其次是钱曾《读书敏求记》“梅花喜神谱”条。乃雍正四年松雪斋刻本《读书敏求记》所无,当自黄丕烈所谓自藏“精抄足本”11中录出者,云:
潜溪先生云:“古人鲜有画梅者。五代滕胜华始写《梅花白鹅图》,而宋赵士雷继之,又作《梅汀落雁图》。厥后邱庆余、徐熙辈皆传五采。仲仁师起于衡之花光山,怒而扫去之,以浓墨点滴成墨花,加以枝柯,俨然如疏影横斜于明月之下。逃禅老人杨补之又以水墨涂绢出白葩,尤觉精神雅逸,梅花至是尤飘然不群矣。”潜溪详画梅之原如此。伯仁字器之,刻此谱于景定辛酉。自称“每自花放时,徘徊竹篱茅屋间。满肝清霜,满肩寒月,谛玩梅之低昂俯仰,分合卷舒。”自甲以至就实,图形百,各肖其名,系以五言断句。是书颇能传梅之远神,惜乎潜溪未及见之,一为评定也。予昔有诗云:“笛声吹断罗浮月,管领梅花到鬓边。”今观此谱,如酒阑梦觉,月落参横,翠羽啾嘈,只余惆怅而已。
最后是黄丕烈、王芑孙及曹贞秀跋各一篇。黄跋云:
《梅花喜神谱》上、下二卷,雪岩宋伯仁器之编,重锓于景定辛酉,此刻即重锓本也。钱遵王所得与此正同,其详见于足本《读书敏求记》中。余辛酉计偕北行,得之琉璃厂书肆,奇秘之至。案伯仁有《雪岩吟草》一卷,刻诸读画斋《群贤小集》,其梗概见于《乌青文献》,刻《吟草》者附于后,兹不复赘。惟此谱世罕流传,余姻家袁君寿阶曾借归,手摹一本,藏诸五砚楼。己巳秋,寿阶作古。拟将手摹本付梓,以表寿阶一生爱书苦心,适云间沈子绮云爱素好古,慨然引为己任,属余雠校精审,并悉摹向来藏书家图记,以志授受源流,甚盛事也。雕成之日,我同人重举中吴吟课,各为填词纪事,诸君与寿阶生时交好,故多寓感旧之思焉。绮云谓余系藏此书之人,且董校勘之役,俾附名简末,是为跋。/辛未十一月十三日,复翁黄丕烈识。
跋后摹刻阴文“复翁”、“百宋一廛精赏”二印,行款字体与附录同。
王跋从王书写刻,行草,每半叶五行,行约九字,云:
老妻墨琴有季妹曰兰秀。三年前,余为蹇修以归之绮云。兰秀自归沈氏,弄笔作没骨花,日有会心。绮云将广收昔贤画稿,纵其好于水墨之间,因从吾友荛翁借琹是本。殆刊成而兰秀已殇,荀悦所云“花不济春,麦不终夏”,有如是乎!“喜神”二字本出释藏《华严经》,花之在树,常不如其在纸之寿无量也。余为题后,匪啻说一偈云。/嘉庆壬申浴佛后十日,楞伽山人观并识。
跋后摹刻阴文“老铁晚年书”、“王芑孙”及阳文“惕甫”三印。
曹跋从曹书写刻,正楷,每半叶六行,行约十一字,云:
余季妹澧香学画,故妹婿绮云借刊是本。其年,静好楼闽兰皆作双花,有并蒂者,有同心者,对花写生,是一是二。及澧香玉折,余渡泖视奁,收其残画吊之,有好梦堕,为“秋后夜归魂,招向画中花”之句。今是谱刊成,而澧香不及见,绮云必有人琴之感,余亦怃然于是也。墨琴女史曹贞秀书。
跋后摹刻阳文“贞秀”、“墨琴”、阴文“写韵轩”三印。
通观诸本,可知古倪园本除了较忠实地影模了宋本的自序、目录、正文及向序、叶跋外,又增加了《探春漫》四首并序、《读书敏求记》一则,以及黄丕烈、王芑孙和曹贞秀三篇跋,还摹刻了一批印章。虽然在相对较早的印本中,或王、曹二跋均无(国图甲本),或有王跋而无曹跋(上图甲本),但由上图甲本王跋末半叶有朱印油痕,知其后尚有带钤印的书叶,而国图甲本经比对已确定与上图甲本属同时印本,因此无论是国图甲本还是上图甲本,其完本当有王、曹二跋。也就是说,在基本文本方面,笔者所见前后五次印本中的最早印本(国图甲本、上图甲本),和次早印本(南开本、国图乙本)并无二致。
然而,比较各本所摹印章,南开本及国图乙本中,宋伯仁序首叶左半叶版匡内的三方黄丕烈印“百宋一廛”、“荛圃过眼”及“黄丕烈”,以及向氏后序首叶右半叶版匡外的两方古倪园主人印“静好楼”、“绮云澧香夫妇印记”,并不见于较早的国图甲本和上图甲本,而从上图乙本开始,加刻的黄丕烈三印又被剜去,王、曹二跋也不再见了。从国图丙本开始,向氏后序版匡外古倪园主人的两方印章也消失了。何以如此,部分原因或可以解释(详下文),其余则尚待研究。
二、底 本 探 微
古倪园本《梅花喜神谱》不仅存世的几个本子间互有出入令人困惑,实际上,它带给我们的疑团还远不止这些,而其底本,即上版前的影抄本出自谁手,在清代就已有异说。
如上所述,古倪园本卷末有黄丕烈刊书跋,云“此谱世罕流传,余姻家袁君寿阶曾借归,手摹一本,藏诸五砚楼。己巳秋,寿阶作古,拟将手摹本付梓,以表寿阶一生爱书苦心。适云间沈子绮云爱素好古,慨然以为己任,属余雠校精审,并悉摹向来藏书家图记,以志授受源流,甚盛事也。” 时在嘉庆辛未(1811)。嘉庆癸酉(1813)正月初三,黄丕烈在其所藏宋景定本上,又作一跋述及此事。跋云:
是谱之副本有二,皆余姻袁寿阶从此影抄者。一赠浙江阮云台中丞,一藏五砚楼。寿阶作古,余向其孤取付云间古倪园沈氏翻行。非特庆是谱之流传,且寿阶手迹亦藉以不朽也。
若依此两跋,则古倪园本的底本自是袁廷梼影宋抄本。
按袁廷梼(1764-1809),亦名廷寿,字又恺,又字寿阶,号五砚楼主人,吴县(今江苏苏州)人。以藏书校书知名当时,其事略详《知不足斋丛书》第二十八集《红蕙山房吟稿》及附录,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卷四王昶传后亦附其传。从袁廷梼故友所题《探春慢》词中 “一卷描神笔,更消得、疏帘清昼”(徐云路)、“惆怅袁丝老去,留淡墨一痕,藏弆珍重”(李福)等,知袁廷梼的描神功夫在友朋中已卓有口碑。
然而,徐康的《前尘梦影录》卷下,却另有一说。其文云:
松江沈绮堂(当是“云”字之讹)所刻宋本《梅花喜神谱》,颇为博雅君子所赏鉴。沈氏家本素封,颇有池亭园林之胜,改七芗尝居停其处,谱中梅花,皆其一手所临。印本今尚有之,鲍渌饮刻《知不足斋丛书》,亦附刊焉。12
改七芗即清中叶著名画家改琦(1773-1828),字伯蕴,号七芗,又号玉壶外史,松江人13,山水、花鸟、人物无不能,尤以绘《红楼梦图咏》而传名。若依徐说,则古倪园本所用为改琦模本。
二说孰是?考徐康生于嘉庆十九年甲戌(1814),时古倪园本已行世,壮年时徐虽北上游幕至娄县,终有几十年事易人非的疏隔,岂如当事人所知之详。再从改琦传世的梅花图来看,其风格学扬无咎、王冕:在用笔方面,枝干或用淡墨浓墨分层皴染,或用浓墨逆锋出之,而《梅花喜神谱》中的梅枝则多用焦墨枯笔飞白而成;改画花瓣或藏锋点就,或中锋勾出,线条均匀圆转,而《梅花喜神谱》中的梅瓣则多用侧锋,出笔短促,不忌圭角。此外,改琦画梅,花形只取蓓蕾至全盛,从未见《梅花喜神谱》中的萌芽、背人与雕零诸态。14值得注意的是,2005年嘉德春拍曾见改琦嘉庆庚午(1810)所作的百梅图册页15。其作与嘉庆辛未(1811)古倪园本正文雕成仅一年之隔,而《梅花喜神谱》恰巧也是一百帧梅图,虽然两下里严光霍光,风格迥殊,不过徐康若因此而有此误记,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通过与南宋景定本《梅花喜神谱》的比对16,我们发现,古倪园本影宋的各部分精确程度是存在着级差的。由此推知,袁廷梼在转模宋本的过程中使用了不同的手法:梅瓣与枝干部分用的应该是双钩法,因此连飞白都与宋本无异。花蕊用的是对临,所以有时连数量都有出入。此外,作为拿原书直接上版的翻刻本,景定本字形其实是有一点走形的17,袁廷梼没有亦步亦趋,既在间架上尽力保留原书版刻的特征,又在笔划的起承转合处带上了自己的用笔习惯18,所以我们甚至会觉得,古倪园本比景定本更自然而不像翻刻本。
值得一提的是,宋本有许多叶的版心磨损严重,在改成蝴蝶装时被修裁拼合,因此比磨损程度较低的几叶窄了两到三毫米,每半叶内匡大小则本来就不统一,而古倪园本同一印本之中,每叶的版心都是一样宽窄的,且每叶内匡纵横最多一毫米的出入。考虑到用专门的套格纸抄书早已蔚然成风,而袁氏贞节堂也印制过数种不同的套格纸抄不同的书19,笔者猜想,影模《梅花喜神谱》时袁廷梼可能也是先制做了套格纸,然后才着手临字、花和版心、鱼尾。
最后,由于古倪园本将宋本鱼尾下俗体草草的篇目卷次也毫发误差地影摹了下来,笔者推想,袁廷梼的摹宋时间,大概在黄丕烈将景定本由线装(或包背装)拆开,拟改蝴蝶装的嘉庆六年(1801)之后20,当然也会不晚于袁廷梼辞世的嘉庆十四年(1809)八月21。
三、刊 刻 因 缘
根据古倪园本卷末王芑孙跋“兰秀自归沈氏,弄笔作没骨花,日有会心。绮云将广收昔贤画稿,纵其好于水墨之间”,我们知道古倪园本《梅花喜神谱》原是沈恕为夫人曹兰秀学画而刻。
按沈恕(?-1814)字正如,号绮云,松江人。其先人以居积发家,至其父沈虞扬(号古心翁)22时,田产已为松江之冠。恕与弟慈(号十峰)、子文伟皆有刻书知名于时,恕所刻除《梅花喜神谱》外,如《三妇人集》亦以影刻精妙享有盛誉。又翻刻《云间志》,重拓《戏鸿堂帖》。生平详见王芑孙《惕甫未定稿》卷十二《候选同知沈君墓志铭》。
沈恕于嘉庆二年(1797)补松江府学生,由是受业于王芑孙,“觞酌淋漓,商量身世,情好垂二十年”23。兰秀为王芑孙夫人曹贞秀幼妹,三岁失怙,及笄无奁,由姐丈为择婿,于嘉庆十四年(1809)十月归沈恕为继室24。沈恕为人本有奇气,好清赏宴饮,不事产业和科举,而兰秀“自小知书,嫁而学画,弄笔为花鸟写生”,能“倾其宾客”25,所以夫妇琴瑟甚笃,王芑孙《题绮云静好楼图四首》中有“楼上书床杂镜奁,满楼风月乍钩帘”及“不独鸳鸯满地浴,飞来小鸟总成双”之句艳称之。26
嘉庆十五年(1810)四月,兰秀偕沈恕归宁,在王芑孙夫妇的苏州寓所盘桓近一个月27。古倪园本《三妇人集》有是年刊款,和黄丕烈作于五月廿六日的校书跋,因知在苏期间,沈恕夫妇必和黄丕烈有所往来,很有可能他们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梅花喜神谱》袁摹本的,而黄丕烈于袁廷梼故后,本“拟将手摹本付梓,以表寿阶一生爱书苦心”28,沈恕便“慨然以为己任”,出资委托黄氏代为刊刻29。
虽然古倪园本后附《探春漫》组词前有小序云“辛未秋续举中吴吟课,填词纪事”,黄丕烈刊书跋云“雕成之日,我同人重举中吴吟课,各为填词纪事”,似乎在嘉庆十六年(1811)秋天古倪园本就已雕成,然而作于嘉庆十七年(1812)四月的王芑孙跋又云“殆刊成而兰秀已殇”30,而兰秀卒于嘉庆十七年的正月初六31。那么,究竟古倪园本是什么时候刊成的呢?
如前所考,笔者经眼的古倪园本最早两次印本中,原本均有王芑孙跋。同时,古倪园本后附的这几首《探春漫》词并序本身,以及自署“辛未十一月十三日”的黄丕烈刊书跋显然都不可能在吟课举行之时就已刊出,所以古倪园本的最终完成时间应该不早于王跋所署的嘉庆十七年(1812)四月。嘉庆十六年秋天大概只是影宋的部分被雕成了而已,而《探春漫》词句中弥漫的悼亡与忆旧声调,也使我们有理由怀疑,举行吟课的这天,或许就是袁廷梼的两周年忌辰。
就在黄丕烈刊刻这些他所感兴趣的,或关乎学术,或关乎亡友的附录时,曹兰秀却在产女之后亡故了。之后沈恕就沉缅于悼亡的愁绪中难以自拔32,对他个人来说,为兰秀学画而刻的《梅花喜神谱》意义已然被消解掉了,而另一本书则不同,那就是《双兰图谱》。
此书之名见于曹贞秀《写韵轩小稿》后印本补刊的《题沈绮云刻双兰图谱》一文,其实物疑即黄裳先生《清代版刻一隅》著录的《静好楼双兰记》。若此推测不误,则《双兰图谱》的基本架构,是除有沈恕署“嘉庆壬申”(1812)的序、曹贞秀跋、改琦绘兰秀小像及曹贞秀题赞之外33,主体当是兰秀生前所绘的写生双兰图四帧,另附沈恕《纪梦》、王芑孙《静好楼双兰记》、《秋兰赋》及诸家题赠杂诗等文字。34
沈恕为《双兰图谱》写了两篇文章,而在《梅花喜神谱》里不作一声,或许已经暗示了这本《双兰图谱》与古倪园本《梅花喜神谱》的特殊关联。由于曹贞秀《题沈绮云刻双兰图谱》的文字,和古倪园本卷末的曹贞秀跋完全相同,内容也兼及二书,35我们有理由推想,沈恕留在《双兰图谱》里署“嘉庆壬申”的序,或许曾是为《梅花喜神谱》而作的。两书共享序跋,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这两种书是合刻在一起的。笔者猜想,在沈恕原本的计划中,与他和兰秀的新生儿一起来到世间的《梅花喜神谱》,将是其分赠亲友、分享喜悦的最好礼物,然而兰秀的遽然亡故,使这一计划不得不被迫改变:志庆的主题被悼亡取代,学画的范本也因无主而愈显寂寥,于是他在《梅花喜神谱》后再附刻《双兰图谱》36,以这种让前贤艺术与亡妻手泽前后辉映的形式,喻示自己践行了前此的承诺,“将广收昔贤画稿,纵其好于水墨之间”。
黄丕烈在古倪园本《梅花喜神谱》跋中自承“董校勘之役”,而从“侨吴七十老人魏塘夏天培镌”的刊语,我们更可以确定古倪园本的刊刻是在苏州而非松江。也正因此,兰秀在嘉庆十七年正月亡故之前,未能看到同年四月以后才正式刷印的全书。但嘉庆十六年秋天就已刊刻完成的该书影宋部分,既然连袁廷梼的友人们也已为雕成而填词纪事,则刊刻主人沈氏夫妇尚无寓目,似不太可能。我们甚至猜想,前述南开本及国图乙本中,向氏后序首叶右半叶版匡外加刻的“静好楼”、“绮云澧香夫妇印记”两方古倪园主人印,或许就源出某个沈恕、曹兰秀共同寓目的嘉庆十六年秋刊成的《梅花喜神谱》影宋之部,其加刻的理由,或是兰秀故后沈恕在《梅花喜神谱》外再附刻《双兰图谱》一卷时照应前后两书的一种纪念之举。至该两方印章何以不见于较早的国图甲本和上图甲本,想来是因为沈氏委托黄丕烈具体负责刊刻的《梅花喜神谱》全本正式刷印完成的时间略早于沈恕改变计划,将古倪园本《梅花喜神谱》再行刷印并附刻《双兰图谱》的时间,故前后印本有此不同。
沈恕去世在嘉庆十九年(1814)五月,时家道已中落,身后虽有弟有子,已不尽能守其志,后来古倪园本的版片可能还是流出了沈家。由于上述加刻的印章位于版匡之外,大概是用小木块临时刻钉上去的,历经时日颇易失落,所以之后印本便不再有“静好楼”、“绮云澧香夫妇印信”二印了。
又古倪园本《梅花喜神谱》中,除了王芑孙跋是自书,其他所有宋本之外的文字,似均由曹贞秀手书上版。借重贞秀如此,应该有三个原因。一来她是兰秀之姐,在附录和诸跋都还在计划之外的时候,请姐姐为自己心爱的书题写内封和书签可能就是出于兰秀之请。二来王芑孙是黄丕烈的同年挚友,王氏夫妇当时也住在苏州,与黄丕烈往来频仍。第三,贞秀精于小楷,也乐为人书,在瓦灶绳床间习字不辍37,自题“写韵轩”38。自贞秀偕王芑孙于嘉庆十二年(1807)定居苏州,吴中风雅多有寓焉39,《探春慢》作者之一的董国琛与另外六位词客的《四春词》小集应该就是倩贞秀手书刊印的,《士礼居丛书》中《舆地广记》的内封书题也颇似贞秀所书。合此三点,贞秀实是兼天时地利人和的不二人选。
至于本书的刻工夏天培,黄丕烈自己手书上版,刊印于嘉庆十年(1805),的《百宋一廛赋》就由他操刀,在首叶和末叶的版心下方有他的小字名款,不过古倪园本《梅花喜神谱》给了他更高的,甚至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礼遇:不但留下了他的年纪和籍贯,还置于书中更显要的位置,并由贞秀一并书写,这实在很符合沈恕“士有一艺过人,虽寒贱倾心低首,所不可意,虽贵介辄奴视之”40的肝胆。
最后,笔者还想为古倪园本《梅花喜神谱》的正式印本确切的完成时间做一个大胆的猜想。我们已知它不早于王芑孙题跋所署的嘉庆十七年四月十八日,同时也应该不晚于《知不足斋丛书》本《梅花喜神谱》进呈御览的嘉庆十八年五月41,可是究竟具体是什么时候呢?如果能发现附入了《双兰图谱》的完本,我们自然会得到更多线索,不过黄丕烈作于嘉庆癸酉(1813)正月初三的景定本跋,或许已经给出了解答,跋云:“是谱之副本有二,皆余姻袁寿阶从此影抄者。一赠浙江阮云台中丞,一藏五砚楼。寿阶作古,余向其孤取付云间古倪园沈氏翻行。非特庆是谱之流传,且寿阶手迹亦藉以不朽也。癸酉岁初三日知非子黄丕烈识。”癸酉当嘉庆十八年(1813)。其实前此一年的“壬申孟夏七日”,李戴光获观宋本,题跋里就提到自己听说它已重雕的事了42,陪在一旁的黄丕烈当时和之前之所以都没有在宋本上记录下自己倾注了许多心血的古倪园本行世的时间和他的感慨,也许就是因为它始终没有完工的缘故。而此时他忽然在景定本上第四次作跋,跋中文字又全指向古倪园本的刊行,因此,黄氏此跋所署的 “癸酉岁初三日”很可能就是古倪园本行世的时间。
1. 据载,古倪园在松江北郭,传为元末倪瓒避乱松江时所居停处,故后人建园名“古倪”,二易主而归沈氏。清人秦瀛《小岘山人续集》“补编”有《古倪园后记》一篇,考证其得名始末甚详,可参阅。
2. 笔者另撰有《〈梅花喜神谱〉版本源流考》一文进行详细讨论,此不赘述。
3. 判断依据为断版的有无与程度(如卷上第十一叶),以及版匡(如《后序》首半叶右下角)与笔画(如黄丕烈跋中的“引”字)损否。
4. 以上两本用纸相同,版匡磨损程度以及天头、地脚宽度也十分接近,当是同一印次的印本。下述国图乙本与南开本情形类似。
5. 此本为原南开大学教授朱铸禹(1904-1981)先生旧藏。
6. 此本为四当斋旧藏本,书衣上章氏手题:“《梅花喜神谱》一册,黄蕘圃影宋本,戴文节故物,丙午八月茗理得之。”下钤白文“钰”。
7. 各图书馆测量版匡进行著录的方法不一,笔者在自行测量时,采用的是上海图书馆测半叶内匡内边,不计版心的方法。
8. 首半叶有方濬颐(1815—1889)及戴植(字芝农,主要活动于道光间)藏印,亦可知此本之印必不晚于道光。
9. 这十一方印章分别为宋伯仁序首半叶右下角版匡上的阴文“廷寿所模”和左半叶版匡内阴文三印中的“荛圃过眼”及“丕”字两点如象鼻的“黄丕烈”(另一印“百宋一廛”宋本有之,又叶跋右半叶版匡内也有此三印),正文上下卷卷端的阳文“五砚主人”、“袁仲引生”,叶跋左半叶左下方的阳文“五砚楼图书印”,向序第一叶右半叶版匡内的阴文“沈恕”、“赏雨书堂”、“铁夫鉴审”,以及版匡外的阳文“静好楼”和“绮云澧香夫妇印记”。这些印章中,“廷寿所模”、“五砚主人”、“五砚楼图书印”、“袁仲引生”四方乃影摹者袁廷梼之印,“沈恕”、“静好楼”、“绮云澧香夫妇印记”为古倪园主人沈氏夫妇之印,“铁夫鉴审”则为王芑孙(号铁夫)之印。又王芑孙《惕甫未定藁》卷十九第十三叶有《沈茂才恕赏雨书堂铭》,可知“赏雨书堂”亦为沈恕之印。
10. 袁丝本东汉名臣,清代多有袁姓而为人呼作“袁丝”者,袁廷檮即其一。上图藏嘉庆间刻本李福《兰言集》一卷《外集》一卷《诗余》一卷《杂文》一卷《和作》一卷《外集》第四、五叶《南昌万明府承纪招同袁上舍廷檮家茂才锐沈上舍培集阳城张太守敦仁寓斋即席呈太守十二韵》中有“丝也谓袁寿階茂古文,观也谓家四香察大音泰岁。少年谓沈狎鸥坐中最年少言每激,感遇兴嗟慨。”
11. 见上海博物馆藏景定宋本《梅花喜神谱》书后嘉庆六年(1801)六月初七黄丕烈跋。黄还同时将钱曾的这则提要手自录于跋后。
12.见《前尘梦影录》光绪二十三年江标刻本卷下第六叶。
13. 参见《海上墨林》卷二。
14. 参见《中国古代书画图目》第五册P371、第七册P234、第十一册P141、第十二册P28。
15. 末一帧改琦自署“嘉庆庚午春日量晴较雨之暇偶写墨楳梅百帧以俟识者正之/改琦。”后钤朱文“琦”、白文“玉壶山人”。 商务印书馆民国十八年曾影印,上海图书馆有藏。
16. 因为条件的限制,我们比对所用的宋本,是目前为止与原本面貌最为接近的《中华再造善本》第二编所收彩色影印本。
17. 笔者将在硕士论文的宋本一章详细展开这个问题。
18. 袁廷檮书迹可参见宋刻孤本《唐女郎鱼玄机诗》书后题诗,及陈先行先生、郭立暄等所编的《中国古籍稿抄校本图录·校本》第七八八页书影页眉,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第一版。
19. 据姜昳《中国传统书写用纸的文献学研究—以笺纸、套格纸为中心》(复旦大学2008年博士论文)第三章《古籍写本套格纸谱》。
20. 黄丕烈改装后有详跋书于景定本后护叶。
21. 光绪间滂喜斋刻《士礼居藏书题跋记》卷四第三叶,黄丕烈于“己巳仲冬十有四日”为《鹖冠子》三卷题跋末云:“寿阶秋初得疾于杭,八月初归即去世,后日已百日矣。重阅此书,不胜人琴俱亡之痛。”故知袁廷檮卒在嘉庆十四年八月。
22. 沈虞扬传记详王芑孙《惕甫未定稿》卷九《古心翁小传》、卷十三《?封奉职大夫例晋奉政大夫国子监生沈君墓志铭》。
23. 见王芑孙《惕甫未定稿》卷十二《候选同知沈君墓志铭》。
24. 王芑孙《惕甫未定稿》卷十四《候选府同知沈君继室曹氏墓志铭》:“宜人曹氏讳兰秀,字蕋枝,亦字澧香,苏州人。父东城兵马指挥锐,嫡母王,所生母吴。母吴之事指挥也晚,从宦京师,生宜人于东城花市衙斋。生三岁而指挥卒。前卒,以宜人属余,且曰:异日听汝而嫁。后十又七年,余以归华亭沈君恕为继室。”又艾思仁藏王芑孙信札册页《族祖惕甫先生墨宝》第二函语及兰秀“记得润千有一子,似年在十七八岁,未知才地如何,可望读书与否?或已订姻,或犹未耶?墨琴有一幼妹(今年十八,才貌麄佳,不过无妆奁耳),亦在择壻,故想及此。”转引自眭骏未刊稿《观海堂所藏清王芑孙〈惕甫翰墨〉校读记》。
25. 见王芑孙《惕甫未定稿》卷十四《候选府同知沈君继室曹氏墓志铭》。
26. 见《渊雅堂编年诗稿》卷十九。
27. 《渊雅堂编年诗稿》卷十九《题沈绮云泖东双载图》序云:嘉庆己巳之岁,以故曹司城季女兰秀归云间沈氏,其年十月,老妻送女东下,与沈子绮云成婚。明年四月,兰秀反马,双双而至,盘桓舫斋,弥月乃去,于是玉壶外史为作是图。
28. 见古倪园本《梅花喜神谱》卷末黄丕烈刊书跋。
29. 同上。
30. 见古倪园本《梅花喜神谱》卷末王芑孙跋。
31. 见《惕甫未定稿》卷十四《候选府同知沈君继室曹氏墓志铭》。
32. 王芑孙《惕甫未定稿》卷十四《候选府同知沈君继室曹氏墓志铭》:“……故沈君逾时而哀。虽其疏属,一?嗟惜之,云指挥故以书画名,三女皆自喜文墨之间,宜人最小,归得其良,而弗有其享,在人情为可悲。自古言‘妃匹之际无如命’,何若宜人者,及期于迨吉之年,先秋于彼秾之际。遭家方盛,而葬于其夫,转以留余思于无穷,不可谓非幸。余之所以为宜人无憾也。”
33. 《写韵轩小稿》后印本《题沈绮云双兰图谱》并其前《季妹澧香遗像赞》,疑即《清代版刻一隅》中《静好楼双兰记》一则所列述的“曹贞秀跋”和“像赞”。
34. 据黄裳《清代版刻一隅》,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增订版,P331。
35. 其首句“余季妹澧香学画,故妹婿绮云借刊是本”和末句“今是谱刊成,而澧香不及见,绮云必有人琴之感,余亦怃然于是也”显然都指的是《梅花喜神谱》,中间则述及兰秀写生双兰图的原委,可见两书之难分。
36.从《清代版刻一隅》提供的书影看,王芑孙的《静好楼双兰记》的款式也是四周双边,中无栏线,和古倪园本《梅花喜神谱》所有附录及后跋相同。
37. 见王季烈《莫厘王氏家谱》卷二十三《杂文·惕甫公》。
38. 从“写韵轩”的出典来看,王氏夫妇大量为人作书很可能并不只是出于人情和风雅,还有经济方面的原因。又端方旧藏《王惕夫书沈元昆小传并墓志》卷后李葆恂跋云:“(王芑孙)其书亦有声于时,至以比刘文清。配曹墨琴亦能书,四方以书幣乞其夫妻文若书者,交与门下。”王芑孙文集中虽然极讳言此,《写韵轩小稿》中却屡言及生计的艰辛。
39. 当时江南私家的写刻精本多非庸工所书,是当时风尚所向,黄丕烈自己虽不以书名,也勉力写就两部,即《百宋一廛赋》和《季沧苇书目》。(参见陈红彦《名家写版考述》,《文献季刊》2006年4月第2期。)为《士礼居丛书》充写样之任者,还有李福、施南金、陆损之等。
40. 见王芑孙《惕甫未定稿》卷十二《候选同知沈君墓志铭》。
41. 经过比对,笔者发现知不足斋本《梅花喜神谱》的图部分是影摹古倪园本再上版的,并将古倪园本影景定本不尽精确之处一一继承了下来,如“寒缸吐焰”一帧景定本花心呈菱形,而古倪园本、《知不足斋丛书》本都呈三角形。
42. 李戴光跋云:“嘉庆壬申孟夏七日?李戴光曾观。时是谱业已重雕,俾后学得有师承,为此书庆遭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