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民族起源“西来说”略论
清末民初,在帝国主义瓜分世界的狂潮中,中国面临的民族危机日益深重。近代知识分子倡导新学时把挽救民族危亡当成首要任务,希望加强国民教育,帮助国人养成国家、民族的整体观念,使青年和学生担负起民族复兴的时代重任。因此,当时对于民族起源问题的研究受到学界重视,并被引入国民教育当中,成为中小学历史教科书的开篇内容。由于当时中国处于落后挨打的地位,加之科学研究滞后、学术话语权薄弱,使得自17世纪以来西方学者所主张的中华民族应从西亚、埃及寻找根源的各种民族起源“西来说”纷纷传入国内,一度影响甚为广泛。
1903年,日本学者白河次郎、国府种德合著的《支那文明史》在中国出版,“此书是博文馆出版的‘帝国百科全书’之一种,正是这本通俗读物触发了清末知识界对‘西来说’的关注。”(孙江:《拉伯克里“中国文明西来说”在东亚的传布与文本之比较》,《历史研究》2010年第1期)随即,“西来说”被引入传播公共知识的各类著作当中,“一般讲述历史、编纂地理者,大率奉为圭臬。”学界名流梁启超、章太炎等亦“翕然赞同,初无异词,且搜采古书以证明其说。”(丁谦:《中国人种从来考》,浙江图书馆1915年校刊本)刘师培在《思祖国篇》、《华夏篇》、《国土原始篇》,丁谦在《中国人种从来考》,黄节在《种源篇》、《立国篇》等著作中,从不同角度对“西来说”加以肯定。在诸多“西来说”中,又分为埃及说、巴比伦说、中亚说等,其中影响最广泛的是巴比伦说。它最初由蒋智由(观云)在《新民丛报》上推介,并在《中国人种考》一书中详加说明:“今全地球著名之各人种溯其始,无非由迁徙而来,后始为人类。一无变动而直为土著,以至今日此殆人种中绝无之例。然则中国人种,其原始不生于中国,此固可与他人种以同一之例相推……”
学界观点直接影响着教育界对这一问题的看法和阐释,“西来说”的一些观点在相关教科书当中也有所体现。清末经过新学制改革后,逐步建立起较为科学的学科体系,而当时各学科都极缺正规的教科书,翻译他国现成的教科书便成为通行做法。当时不少教科书中的诸多观点、内容、体例都直接来自日本,国内教科书关于民族起源问题的论述也受到日本的影响。例如日本史学家桑原骘藏所著教科书《东洋史要》称:“汉族,东洋史中尤重要之人种也……此族盖似于邃古时,从西方移居中国内地,棲止于黄河两岸,寖假蕃殖于四方。古来搏东亚文化之先声者,断推此族也。”【桑原骘藏著,金为译述:《东洋史要》(卷一)(中学堂教科书),上海商务印书馆发行】此后国人所编教科书大多认同或延引桑氏的提法,如陈庆年所编《增订中国历史教科书》,认为“中国种族于上古最远之时,由西北方迤逦入中国内地。”潘武的《历史教科书》认为“汉族上古由帕米尔高原东迁繁殖于黄河沿岸,后遂蔓延全国。经周秦汉唐宋明而其势益盛。”(潘武:《历史教科书》(讲习适用),中华书局1913年版)此外,钟毓龙《新制本国史教本》、赵玉森《共和国教科书本国史》、刘师培《中国历史教科书》等都持此观点。特别是刘师培编写的《中国历史教科书》,堪称当时“西来说”的主要代表,书中写明:“中国人民,近世称为汉族,与亚洲之民,同属黄种……然汉族初兴,肇基迦克底亚,古籍称泰帝。泰帝,即迦克底之转音,厥后逾越昆仑(今帕米尔高原),经过大夏(今中亚细亚),自西徂东。以卜居于中土,故西人谓华夏之称,起于昆仑之花园。”
清末民初学界之所以出现“西来说”的民族起源观,一方面是因为当时国外比较流行此观点,特别是这一时期,中国资产阶级开始形成独立的政治力量,改良派和革命派都很注重通过报纸、学堂等新式途径,大力传播西方近代社会的各种学说理论,“西来说”由此被引入中国并加以传播。另一方面则由于当时我国考古学、人种学等相关学科尚不够发达,缺乏确凿的文字资料或考古发现驳斥“西来说”的谬误。而与此同时,一些学者出于现实的需要,认为此学说有益于证明汉族是世界上的优秀民族,和西方民族没有什么本质区别,由此可以提振士气和精神。
对于民族起源“西来说”的流行,也有不少学人基于政治、学术等考虑提出质疑。例如宋教仁在日记中写道:“观《中国人种考》,系诸暨蒋观云所作,搜罗众说颇众,但不免失之支蔓而已。至其主张汉族西来说中,黄帝系迦勒底帝廓特奈亨台与否之问题,汉族系丢那尼安族与否之问题,神农系塞米底族之吾尔王朝之沙公与否之问题,则犹无确切之解释也。”(陈旭麓主编:《宋教仁集》下册,第702页)夏曾佑在其《中国历史教科书》中提出:“近人言吾族从巴比伦迁来,据下文最近西历一千八百七十余年后,法德美各国人,数次在巴比伦故墟掘地,所发见之证据观之,则古巴比伦人,与欧洲之文化相去近,而与吾族之文化相去远,恐非同种也。”
清末民初民族起源“西来说”的传播,既反映了近代中国所面临的时代困境,也蕴含了当时知识界追求新知、介绍西学以及救亡图存的努力和探索。从中,我们可以清晰地了解清末民初的民族思想观、民族教育观以及知识分子学术思想的发展脉络。当生存和主权成为民族延续的首要目标时,追溯民族起源、探索民族特性等自然成为知识阶层无法回避的问题。对民族问题还不甚了了的国人,在“对于促成西方民族国家优势的一切技术、制度、体系和思想进行广泛的研究”的潮流之下,从强势的西方寻找答案,信奉所谓民族起源“西来说”自然也在情理之中。而随着国人对此认识的逐步深入以及对西学中学关系的重新定位,对这一观点的迷信也就烟消云散了。
尽管如此,当时关于民族起源的讨论在客观上仍旧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它不仅促进了学界对民族起源问题的认识,而且对以中小学生为知识主体的普通民众的民族观的养成也有助益。其一,民族起源的讨论对民族问题的学术研究起到无形的促进作用,正是在关于民族起源观、“民族”概念的界定等问题上的论争和探讨,逐步增强了民族问题研究的学术水准,拓宽了这一领域的研究视野;其二,民族起源的讨论使民族观念进一步普及并深入人心。清末民初学界对民族起源观的争议,以及历史教科书对民族起源观的介绍,虽然不乏谬误,但在当时内外交困的中国,其激发民族意识,推广民族自强观念的作用却不容小觑。在各种历史教科书中,开篇往往从民族起源讲起,对中华民族先做一整体介绍。虽然教科书中“种族”、“民族”、“中国民族”、“中华民族”等各种概念交相混用,但毕竟为国人提供了“民族”这一视角,有关民族的各种概念和观念进入普通民众的认识思维中,对民族的认同和民族凝聚力的提升无疑起到了推动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