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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争鸣
 (河北)梁 振 刚

    甲申深秋时节,我在中央党校学习,周日无事,便到潘家园旧货市场闲逛。时近正午,仍一无所获,最后走到一旧书摊前,边随手翻阅地上散乱的古籍边与摊主闲聊,摊主是老相识,见我未能寻到心仪之物,似乎有些过意不去,便从身后搬出一个旧箱子,“昨天刚收来几本旧书,没来得及整理,不知有没有你能看上眼的”。我看了看,大多是些四书五经、医书、字汇之类的破书,本没什么兴趣,但碍于摊主的热情,还是动手翻了翻,其中一本感觉似乎不错,便以45元的价格买了下来,也算是一个上午没白忙活吧!
    过了些时日,闲来无事,便将书拿出来仔细翻阅。这是一本光绪五年的木刻本,书名《阳证略例》,半框13×18cm,半叶10行,行20字,竹纸,黑口,单鱼尾,字体遒劲,墨色如漆,印制精美,令人赏心悦目,属典型仿元版模式。书的作者是元代赵州(河南赵县)名医王好古,世人称海藏老人,这是一部辨析伤寒阴证的专著,详细阐述了如何准确区分阴阳症,以便正确施治,既有论证,又有病例;既有前代名医的经验,又有作者本人的发明;既有脉歌药方,又有偏方和民间土法,可谓论证缜密,推理严谨,深入浅出,通俗易懂。书后一跋,乃著作等身的清代著名学者乌程汪曰桢所作,大意是讲,四库全书著录海藏医书数种,独无此书,“盖当时尚未出也。而明人编东垣十书者亦未见此书,知为罕见之秘笈矣”。另外,书内标有“吴兴陆氏十万卷楼重雕陆心源校”字样。陆心源(1834—1894)字刚甫,清浙江归安(今吴兴县)人,生平酷爱异书,收藏多宋元善本,刻有《十万卷楼丛书》,书室名“百百宋楼”、“闲闲草堂”、“千璧亭”、“十万卷楼”、“仪顾堂”、“守先阁”、“邾钟鼎室”等,是清代著名藏书家。一本医书值得陆老先生精心刊印,且不辞辛苦,亲自校勘,并郑重其事标明“陆心源校”,可见此书非同一般。后来,查阅季羡林编著的《传世藏书》,其中恰有该书,书名、内容、版次完全一致,知此书当为善本无疑。如此便想,这书买对了,算是捡了个漏。
    及至进一步研究,又有了新的发现。书内共钤有两大四小六方印章,其中一方4.3×4.3cm的印章钤在“王官麻革信”序后空白处,为篆体朱文“山阴周氏藤花馆藏本”,字体苍劲古朴,风格浑厚,应为大家手笔,从印痕判断,当有近百年历史。山阴何地?周氏何人?资料不难查阅。春秋时代,浙江绍兴为越国都城,秦王政二十五年(公元前222年),以故吴越地置会稽郡,郡治吴(今苏州)。秦始皇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东巡至会稽,更名大越曰山阴,山阴县名始此。南朝时期,元和十年,并山阴县与会稽县入越州。南宋建炎三至四年(公元1129年至1130年),高宗避金兵暂住越州,州治山阴为临时首都。次年,改年号为“绍兴”,寄托“绍祚中兴”之意,并把越州改名为绍兴,绍兴由此得名。民国元年(1912年)1月,废绍兴府,原山阴、会稽两县,改为绍兴县,录属浙江军政府。1949年5月,绍兴解放,1962年11月再析城区置市。因此,山阴或会稽是绍兴的古称。历史上众多文学作品中的山阴,都指的是浙江山阴,即绍兴。因童年阴影深远沉痛,对故乡极为反感的周作人(鲁迅的弟弟),晚年屡次引用古句“五月杨梅三月笋,为何人不住山阴”来发泄对家乡的厌恶感。至今,乘火车去绍兴,列车广播员的介绍仍然是“绍兴旧称会稽或山阴,是一座著名的历史名城。她是敬受的周总理的祖籍,伟大的文化巨人鲁迅先生的故乡”。上海鲁迅纪念馆和墓地座落在鲁迅公园,纪念馆是一幢具有绍兴典型民居风格的建筑。公园地处“山阴路”,这大概不会是巧合。
    山阴周氏是名门旺族。鲁迅(周树人,字豫才)1881年出生于绍兴城内都昌坊口(现改名鲁迅路)周家新台门。鲁迅是文化巨人,著名藏书家,1904年至1906年又曾在日本仙台医学专门学校学医,那么这本医书会不会是鲁迅的旧藏?于是我着手查阅鲁迅藏书书目和藏书章。北京鲁迅博物馆在1957年7月曾编印过一部内部资料《鲁迅手迹和藏书目录》,可惜至今我未见到,只知鲁迅的中文藏书中确有部分医书,且多为善本或稀缺版本,此书符合他的藏书原则。他的藏书章较多,根据日记记载,他曾在著名金石家张樾丞(一生治印十万方,曾刻治“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之印”)的同古堂刻治过三方石印、五枚木印,其中包括“会稽周氏藏本”和“会稽周氏收藏”两方印。他也曾找画家陈师曾刻治过五枚印章,包括“周树人所藏”、“俟堂”(“俟堂”倒置为“唐俟”,之后他在《新青年》上发表文章,都选用这个笔名)。另外,已知他的印章尚有“周氏”、“鲁迅”、“会稽周氏”等。从绍兴历史沿革来看,鲁迅称故乡为“会稽”虽显得历史悠长,但称“山阴”更为准确。从书上这方印的字迹、风格来看,与张樾丞的手法很相似。
    那么,“藤花馆”又是何意?很长时间我没能找到答案。
    皇天不负有心人。乙酉年春节,我终于查到了一则资料。应时任教育总长的蔡元培邀请,鲁迅答应就任北洋政府教育部佥事兼第一科科长,1912年5月5日,鲁迅到北京赴任,这是他第一次进京。当晚7点住进骡马市长安客栈,他在当天的日记中写到“夜至山会邑馆访许铭伯先生”,第二天,他便搬进了山会邑馆。邑馆也叫会馆,是北京以外省、府、县在北京的类似招待所和集会的场所,联络同乡在京商宦绅仕,合力集资,购置地产,由旅京同乡共同负责管理。住在会馆里,一般不收费用,但要有同乡人介绍。鲁迅夜至会馆访许大概就是去找介绍人。山会邑馆是山阴、会稽两邑京官联合捐资,于清道光六年(1826年)建成的,民国元年改名“绍兴县馆”,又叫“绍兴会馆”,座落在宣武区中部的南半截胡同七号院,现为宣武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鲁迅刚搬进绍兴会馆住在藤花馆内,住房的东边有藤花池。他先是住在藤花馆的西屋,后移至朝南的两间小北屋,因不耐臭虫的叮咬和邻居的喧闹,于1916年5月6日移到了会馆西边的“补树书屋”居住。补树书屋是因院内原有的一棵楝树折断后,人们于1843年补种了一棵槐树而得名。据说一位阔太太曾在此上吊,别人不敢住,鲁迅不怕鬼神,图清静就搬去住了。直到1919年11月,鲁迅才搬出绍兴会馆,迁到北京八道湾11号居住。在绍兴会馆居住期间,他创作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发表在1918年5月《新青年》第4卷第5号上,并首次用了“鲁迅”的名字。之后,在这里又创作了《我之节烈观》、《药》、《孔乙己》、白话诗《梦》等多篇作品。鲁迅在1923年8月21日于北京《晨报·文学旬刊》上发表的《<呐喊>自序》中写到,“S会馆里有三间屋,相传是往昔曾在院子里的槐树上缢死过一个女人的,现在槐树已高不可攀了,而这屋还是没有人住;许多年,我便寓居在这屋里钞古碑”,这里的S会馆,即是指绍兴会馆(人民文学出版社注释)。鲁迅一生只住过这一家绍兴会馆,但1925年10月鲁迅在以自身为原型饱含深情创作的短篇小说《伤逝》中,至少有10处提到“会馆”、“窗外半枯的槐树和老紫藤”和“还有挂在铁似的老干上的一层一层的紫白的藤花”,足见绍兴会馆、藤花、老槐树留给他的深刻印象,也印证了他确实曾在藤花馆里生活过。手头这本医书应是他在这一时期购得或获赠的。这样想来,将“山阴周氏藤花馆”与鲁迅联系在一起应当不算牵强附会。
    之后,我曾与沧州的树芳、建华、立新先生,衡水的洪军先生,南京的国君先生,天津的家波先生,北京的田涛、姜寻先生等多位藏书家和版本鉴赏家进行探讨,大家都认为,这应该是一本鲁迅的旧藏。
    北京一位同好曾说,“我们常在潘家园转悠,你只偶尔来几次,却让你捡此大漏,不甘心啊。”我则哈哈一笑“缘份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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