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芾《陈揽帖》
辨伪及其作伪手法剖析
《陈揽帖》(昨日帖) 纸本 行书 纵25.9厘米 横20.8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在宋代书法家中,米芾的传世墨迹数量最多,作品的真伪鉴定意见也最为复杂,其中多件作品的真伪在学术界讨论不休,难以定论。清代学者张伯英对所见的米芾书作进行过系统的真伪考证,明确剔除了多件流传较广的伪作、伪刻[1],为后来的研究奠定了很好的学术基础;1992年,曹宝麟先生在《中国书法全集—米芾卷》中对存世的米芾书作做了详尽而细致的梳理归纳,其中鉴为真迹的墨书80件(包括米芾临古人作品),另列馆藏重要疑伪作品7件[2]。该著作考证详尽,条理有序,对米芾书作的真伪鉴定意见也已经被学术界广泛接受并引用。
然而,笔者在校对米芾墨迹过程中,发现仍有数件伪作由于作伪手法相对逼真,而未被前人辨识清楚,这其中就包括台北故宫博物院藏《陈揽帖》。显然,重新鉴定这件馆藏作品的真伪具有重要学术意义。此外值得注意的是,这件作品能够长时间鱼目混珠,逃过了古今众多鉴赏家的法眼,同其作伪手法是息息相关的。此前,大江先生曾在其著作中提到过《陈揽帖》的真伪问题,但并未进行考辨,亦未对其作伪手法进行深入讨论[3]。就笔者所知,目前尚无论文对该问题进行过系统阐述,故拟在本文中对《陈揽帖》的真伪进行考证,并从部分语句疑点对其作伪手法进行剖析,希望在此基础上总结出普遍性的规律。
1. 《陈揽帖》与米芾真迹的图像对比
书法作品的真伪鉴定首先需要从其本体进行阐述,具体来说,需要对待鉴定作品与标准件之间进行图像分析,进行笔迹特征的差异统计与分析,才能够得到真实的结论[4]。本着这一思路,笔者首先对《陈揽帖》与公认的米芾真迹之间进行了图像比对分析,并得到了多组显著性差异,限于篇幅仅在此列出5组如下:
1.1 “芾”字的“无连带”特征
众所周知,书法家的签名特征是真伪鉴定的重要依据[5]。如图1所示,在米芾真迹签名中,长横之后需要提笔重落书写短竖,两个笔画之间是截然分离的。米芾签名在其生平的不同时期略有差异,但是这一特征却从未发生改变。相对之下,《陈揽帖》的“芾”字则是长横之后连带写出类似撇的短竖,与真迹之间的差异非常显著。事实上,在许多传世伪作中均存在此签名破绽,应是后世作伪者在执笔、运笔等技术上不依古法造成的,比较容易辨识。
图1 签名“芾”字差异分析,左侧黑框内为《陈揽帖》芾字,右侧标准件签名图例分别取自于箧中帖、东坡木石图诗跋、竹前槐后诗帖(两字)、岁丰帖、臈白帖、伯充帖、长至帖、章候帖、韩马帖(按照从左到右,从上到下的顺序)
1. 2 不习“火”性
《陈揽帖》“烦”字中的火字旁与标准件区别非常明显。如图2所示,“烦”字右点的形态轻佻油滑,类似于挑,而遍查米芾所有标准件作品,所有火字旁右点的交代都非常清晰斩截,没有出现过一处类似《陈揽帖》的情况。
图2 火字旁差异分析,左侧黑框内为《陈揽帖》烦字,右侧列出的标准件火字旁图例分别取自于与薛绍彭书、淡墨秋山帖、苕溪诗卷、王略帖赞、戏成帖(两字)、研山铭、苕溪诗卷、扁舟诗帖、砂步诗帖(按照从左到右,从上到下的顺序)
1.3 立刀的钩与不钩
《陈揽帖》中“到”也出现了非常明显的伪作特征,如图3所示,“到”字立刀旁末端向左上挑出,形态极不自然;反观米芾的行书真迹,几乎所有的利刀旁均写成长竖状,偶然向左下轻轻踢出(如图3红圈所示),均与《陈揽帖》“到”字的形态存在显著差异。
图3 立刀旁差异分析,左侧黑框内为《陈揽帖》到字,右侧列出的标准件立刀旁图例分别取自于三吴帖、扁舟诗帖、苕溪诗卷、蜀素诗卷(两字)、竹前槐后诗帖、淡墨秋山帖、张都大帖(两字)、谢赐御书诗帖跋(按照从左到右,从上到下的顺序)
1.4 “耳”部的生理特征
《陈揽帖》“部”字耳旁与米芾传世真迹也存在显著差异,如图4所示,“部”字耳旁上下分开书写,中间转折之处的曲线不连续,且转折处笔画较细;而在米芾真迹中,所有的耳旁均为连续书写,曲线连续,转折处的笔画粗细同其他部分保持一致——甚或更粗。
图4耳旁差异分析,左侧黑框内为《陈揽帖》部字,右侧列出的标准件耳旁图例分别取自于三吴帖、吴江舟中诗帖、箧中帖、蜀素诗卷(两字)、竹前槐后诗帖、乡石帖、新恩帖、烝徒帖(两字)
1.5 两字之间的连带
《陈揽帖》中出现了两处字间的连带,分别位于 “生十”和“莫不”之间,如图5所示,这两处连带对“十”和“不”起笔形态造成了显著影响,牵丝与主笔主次不分,交代不清晰。
为了便于对比,在图5中列出了米芾真迹中类似的连带情形。如图右上所示,米芾的“十”字起笔处简洁有力,与《陈揽帖》区别非常明显;如图右下所示,
米芾的“不”字偶有与上一字连带的情形,但试比较独字“不”与连带“不”的形态,即可看出这些连带并未影响“不”字的独立形态,这同样与《陈揽帖》的交代不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图5两字间连带差异分析,左侧黑框内为《陈揽帖》连带例子,右侧上行列出的标准件图例分别取自于竹前槐后诗帖、晋纸帖、来戏帖(三处),右侧下行列出的标准件图例分别取自于惠柑帖、值雨帖(两处)、业镜帖、乡石帖
事实上,《陈揽帖》的笔迹与米芾差异很大,其伪作特征并不限于上述5处。但笔者列出的这5处特征相对显著,易于辨识,可以作为普适性的辨伪标准用于鉴定米芾书作的真伪。
2. 《陈揽帖》的作伪手法初探
行文到此,本已可以对《陈揽帖》真伪下一定论,但相信仍有许多倾向于通过文献考据鉴定真伪的学者心存疑虑,为释此疑,笔者在此提出几个“考据型”佐证进一步证伪,并将基于这些佐证阐述《陈揽帖》的作伪手法。
2.1 麁与鹿
第一个佐证源于《陈揽帖》的释文疑点,台北故宫博物院官方网站中将《陈揽帖》释读如下:
昨日陈揽戢戢之胜,鹿得鹿宜,俟之,已约束后生同人,莫不用烦他人也,轸之只如平生,十官如到部未缘面见,欵罄绅区区也,米芾顿首再拜。
这段话很难理解,历代文论对这段文字的释读也都语焉不详[2],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鹿得鹿宜”句实在难以解释——无论使用“鹿”字本意或通假字均是如此。笔者以为,这是作伪者误将米芾的一个习惯用字麁(同粗)写作鹿而导致的释读难题,理由如下:
1)将《陈揽帖》中鹿替换为麁,则文理立刻贯通:“昨日陈揽戢戢之胜,麁(粗)得,麁(粗)宜俟之”,同后文“已约束后生同人,(莫)不用烦他人也”的前后逻辑一致。
2)遍查所有现存米芾书作,几乎所有“粗”字均被写作麁,如图6所示,可见这是米芾固有的用字习惯;目前查到仅有一处例外,出现在米临七帖中[6],但这是由于临摹需要所致,不能作为本观点的反证。
图6米芾所书麁字,分别取自于天衣怀禅师碑、自叙帖(群玉堂米帖)、鼎彝帖、手冻帖、告梦帖(清芬阁米帖)
由此可知,“鹿得鹿宜”确属误书所致。显而易见,米芾不会将自己的常用字写错,那么只能是作伪者在书写过程中发生的错误——这一方面进一步证实了《陈揽帖》之伪,另一方面也启发了对该帖作伪手法的探索。常见的作伪手法包括摹、临、臆造等,其中臆造又可以分为有原文依据的臆造和无原文依据、纯属虚构的臆造。麁鹿之辨不但可以排除摹本的可能性,还排除了虚构臆造的可能性——因为作伪者不会臆造出自己也看不懂的文字内容。那么,《陈揽帖》究竟是临本还是有原文依据的臆造呢?这需要我们来看其它几个“考据型”佐证。
2.2 “面”不抬格和“莫不用”
《陈揽帖》中“面见”是需要抬格书写的词语,但是实际书写过程中并未抬格,可以看作一个疑点。我们据此出发,查阅了米芾全部可信的墨迹,统计出需要抬格书写的“面”字共出现4次,其中抬格书写3次,未抬格书1次。其中三处抬格位于《来戏帖》、《韩马帖》和《惠柑帖》中,这三幅手札或是求人办事,或是感谢对方惠赠,为了表示恭谨均于“面”处抬格书写;未抬格书写的例子是《盛制帖》,该帖是好友之间互通书画作品所作的手札,未严谨抬格是可以理解的。反观《陈揽帖》,从“同人”、“到部”、“罄绅区区”等词语可以推测该尺牍属于公务性质书信,“面”不抬格显然是不合适的。
此外,“莫不用烦他人也”也是一个明显的语句疑点,“莫不”的双重否定表示肯定的意思,那么该句的字面意思应该理解为“大家都要去麻烦其他人”,这显然不是米芾的本意,虽然米芾尺牍中时常会出现一些难以索解的字句[7],但是这种明显的错误却并不多见。
综合这两处疑点,我们可以排除临本的可能性,基本可以确认作伪者通过某些渠道(古籍或法帖)获取了《陈揽帖》真本的文字内容,然后自行模仿米芾风格书写所得。古人在传递文本过程出现一些错误是容易理解的,这也就解释了上述抬格和“莫不用”的疑点。
总之,《陈揽帖》是古代作伪者从文献中获取到了米芾尺牍的文字内容,进一步拟米芾书意所制成的伪书。细究本帖风格,可以看到作伪者明显受到了明代书法家董其昌的影响,部分笔画和结构的处理方法与董氏完全一致;此外,该帖中矜有清代收藏家安岐的多件印鉴,因此可以将该帖的作伪时间暂定为明末清初。
[1]张伯英《法帖提要》
[2]曹宝麟《中国书法全集》,37-38卷
[3]大江《米芾鉴真——〈多景楼诗帖〉辩伪兼米书研究》
[4]赵华,伪赵孟頫书画印考辨——以俞和作伪赵孟頫书画为例,《第三届中国书坛兰亭论坛论文集》
[5]曹宝麟,米芾《竹前槐后诗帖》考,《抱瓮集》
[6]宝晋斋法帖,《中国法帖全集》
[7]曹宝麟,米芾评传,《中国书法全集》38卷
来源:四海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