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画延续需要代代传承
文人画始于唐代,以称赞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苏东坡语)为发端,经宋、元、明、清千余载文人画家的实践传承,从创作到理论逐渐完善成独立的艺术形式,可谓中国画里的阳春白雪。
近现代阐释文人画最具权威的当属民国初年的陈衡恪,在他所写的《文人画之价值》一文中,提出文人画的四大要素:“第一人品,第二学问,第三才情,第四思想。”在这四大要素中,重点是“人品”与“学问”,而在这两个重点中,作为文人画的标志来看,更重要的一点是“学问”。这里说的“学问”不是指对单纯知识的掌握,而是指一个人综合驾驭中国传统文化的能力,与天赋、学识、经历有密切关联。虽然学问上的差异让不同时期文人画的风格有所不同,即石涛所说“笔墨当随时代”,但文人画的内质即所追求的审美格调始终没有改变,即把形而下的视觉艺术,升华成形而上的哲学境界,让观者品读回味看似简单的笔墨书写中的多元内涵。
可见文人画与一般绘画的不同点在于,不只需要绘画技巧这一个方面的才能,而且需要调动文人画家在政治、文学、诗词、书法、人文等许多方面的知识技能,在时代的熔炉里聚化于一纸,创作出超形传神、意趣盎然、风格鲜明的作品。
文人画家们谁也没有意识到此后不到百年时间,文人画已式微。笔者就文人画现状做了深入梳理,尽可能全方位去探究导致文人画式微的诸多因素。
一、毛笔退出日常使用
在中华文明发展过程中,毛笔对传统文化发展的贡献非常大。考古资料证明,殷商时期我们的祖先就开始使用毛笔书写,自此,中华民族的文脉长卷伴随毛笔的挥洒继往开来、不断展开。
自古以来,历代精英无不是驾驭毛笔的高手,至科举制度产生,书写水平甚至成为改变命运的门槛,这就是隋唐以来的大书法家大多是当朝高官的原因,褚遂良、欧阳询、颜真卿、苏东坡、蔡襄、赵孟頫、刘墉等无一例外。正是有了这样的土壤滋养,有绘画天赋的官员文人涉足丹青,用深厚传统文化的底蕴生发出对绘画的认知,自由诠释审美表达,把人生境界、文学修养的无形诗意,通过笔墨变成有形的、有鲜明文人特质的图画,才让文人画凸显于中国画坛。因此,文人的画作一开始就有别于院体画家,重个人审美感受,不以受众审美趋向为创作导向,画如其人,风格鲜明。这恰恰是由于毛笔作为书写工具、无意于佳而佳的结果,是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偶然中的必然。
西方工业革命以来,世界发生了颠覆性变化,先进科学技术的影响是全方位的,铅笔、钢笔的传入,大大方便了中国文化人的书写,让迫切想要改变民族落后的有识之士开始使用硬笔。可以说,对于中国文人画而言,硬笔的出现几乎是“灭顶之灾”。清末民初,许多文化人仍习惯用毛笔,大多从事文人画创作的画家本就是文化人,其传承延续文人画余脉尚有影响力,最有代表性的就是这一时期形成的以吴昌硕为代表的海上画派和以齐白石为代表的京津画派。但毛笔的退出彻底切断了传统文人画的源头活水,群体中尚存的年轻人,艺术的余晖也因生命的逝去停留在上世纪80年代。
二、西方美术理念主导美院中国画教学的负作用
由于历史原因,新中国的美术教育沿用苏联及西方美术教育的教学理念,对于中国画专业的特殊性没有足够的重视。美院中国画专业的招生考试内容为素描、速写、色彩;而中国画创作需要的书法、线描占比甚微,更没有笔墨质量的考核;这就让考中国画专业的学生,在学习中主要精力都放在西画的训练上,使西方美术理念在初学者的白纸上占据不可替代的位置,播下西方美术审美的种子,即使今后从事中国画创作,也难以摆脱西画审美的影响。进入美院同样延续西方美术教育程序,传统笔墨学习放在次要地位,以素描、速写为主体的实践体验,无法吸收传统中国画的文化内涵精髓。对于传统中国画来讲,虽然学院教育对提高造型能力、融入西方审美形式的出新上有所帮助,但真正进行中国画创作时,基本是“拿着毛笔画素描”,导致近几十年中国画创作存在一些问题:作品同质化,追求画面的视觉冲击力,近乎是工艺美术的创作;而中国画独具的写意精神,以书入画、笔墨意韵一再被弱化,使文人画中文化底蕴的可读性、对文化审美的表达没有落笔之处。因为重学历选人,学院教育一脉相传,重复着不利于文人画的方式,所以让从事中国画职业的队伍与传统文人画渐行渐远。
三、社会普遍存在重理轻文的现象
绘画对于从事艺术创作的个体而言是其全部,甚至重于生命,但绘画艺术在整个社会中终归处在从属地位,绘画属文,而社会又普遍重理轻文。
宋代绘画艺术,无论院体画还是文人画,在中国美术史上都是巅峰时刻,这源于宋代“重文轻武”的治国方略,给文化艺术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发展空间。宋徽宗虽说在政治上昏庸无能,但其艺术造诣在历代皇帝中无出其右者,无论独树一帜的“瘦金书”,还是清雅的工笔画,加之皇权地位,其存在对于中国绘画发展的意义不言而喻,他的书画创作及审美理念对后来中国书画的发展也影响深远。
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李唐的《万壑松风图》,这些传世巨制如果没有徽宗赵佶的关注、没有精英阶层审美的拥趸,是难以想象的。
正因宋代有尚文崇艺的氛围,才使更多文人士大夫参与其中,让精英有了从事书画创作的实践,使有绘画天赋的人脱颖而出,成为文人画的中坚力量。代表人物有李公麟、苏轼、文同、米芾、米友仁、杨无咎、郑所南、赵孟坚等,他们在创作的同时,也不断完善理论主张,明确文人画的方向。从元、明、清直至民国,士大夫阶层、饱读诗书的传统文化人是文人画作者的主要组成部分,他们的艺术审美传承从没离开过中国文化的根脉,中国文人画的大师也先后诞生,梁楷、赵孟頫、倪瓒、徐渭、董其昌、八大山人等,成为中国画历史上的丰碑地标。这说明,中国文人画的艺术高度与社会精英阶层审美的高度密切相关。
如今,中国的高速发展离不开社会中各个层面精英的奉献,但在推动艺术发展的层面,因所受教育经历在艺术层面上的局限,我们的艺术审美还需要进一步提高,有些人对文人画的理解还停留在字面上,甚至认为文化人画的画就是文人画。导致一些有些许美术天赋的作家、艺术评论家,在名利诱惑下走到创作的前台,用社会赋予的知名度,冠以“文人画家”之名,用蹩脚的笔墨呈现所谓的“文人画”形态,让本来就已经弱化了的文人画离我们更远了。
当代大多数从事中国画创作的画家,当处在被选择的处境时,其审美趋向必然会迎合精英们的审美偏好,其结果是整个绘画群体对审美追求的矮化,而具备文人画素养、坚守文人画创作的人凤毛麟角。
四、现代生活方式的自然排斥
随着现代科技的迅猛发展,国人的生活方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生存环境日新月异,传统的耕读田园慢生活被高速的城市快节奏取代,霓虹幻彩、时尚娱乐占据了人们有限的生命空间,让文人画这种需要静心品读的艺术形式渐渐失去了优势。现代家居的建筑设计基础是西方设计理念,在提升方便舒适功能的同时,内饰的艺术元素也被西方审美所左右,艺术饰品的布置更适合现代性更强的工艺装饰画,即使选择中国画,也偏重于现代形式的作品,纯正文人画的中堂挂轴与家居环境有了违和感,喜欢文人画也只能使之束之高阁成为藏品,人们视野中文人画的存在已成过往。
文人画延续需要代代传承,但当下年轻人更热衷于快节奏而刺激的网络游戏、动漫大片,对已式微的文人画既没有兴趣也没有需求。在这种社会环境下,面临诸多现实状况,本就式微的文人画创作群体在消极负面的影响中也失去了定力,或急于创新求变,或改弦更张、另谋出路,让需要长时间修炼的文人画创作后继乏人。真正倾心文人画创作又具备创作素质的人越来越少,只剩单打独斗的个体零星存在,撑不起传承文人画的重任,如果没有强大外力持续地介入,文人画式微已成必然。
总之,文人画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局,单靠少数文人画坚守者的力量无法改变时代发展带给文人画的命运现状。好在中国文化源于农耕文明的滋养,底蕴绵厚,生命力强。虽然时代大环境已不适合文人画的生存发展,但文人画自身的特质是根植中国人基因里的审美向往,而且农耕文明的优势在于文脉传承思想的高度稳定与统一。一旦找到问题症结,就一定会有应对之策。从国家层面研判解决办法,综合考量文人画的前世今生,对文人画后续的命运做系统的运筹谋篇,方为长远之计。